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隔牆東(四)
    鑠石天高,鎏金晝永,黃金分心還沒打好,黃金的杏就已爛熟墜地,踩了簫娘滿鞋底的果漿。

    她揀了好的,裝了個籃子,趁機提去送陶家綠蟾。趕上辛玉臺歸家,綠蟾連日沒個說話的人,正無趣,伏案寫詞。寫下句:閒愁處,鶯飛花謝,階遍苔痕,悶悶永日,簾鎖悲人。

    瞧見簫娘來,興興要拿給她瞧。可簫娘提起薛濤箋,通篇不認得幾個字,只得訕笑,“我沒讀過書,姑娘這紙上的,是我認得它,它不認得我。這‘悲人’是誰?悲什麼呢?”

    綠蟾些微敗興,收回箋擱在案上,悽悽笑,“就是打個比方,你說,成日吃了睡,睡醒了逛,逛累了又睡,悲不悲呢?”

    “這有什麼好悲的?我們想過這日子還不能呢!依我呢,倒想像姑娘說的,每日閒喫閒睡,可我若睡了,叫家裏那兩個漢子喫哪樣?”

    綠蟾見與她說不通,擺擺扇,使丫鬟搬了根杌凳在榻前,兩個上下對坐,“你不認得幾個字,從前如何學戲詞呢?”

    “都是師傅念幾遍,我們記在腦子裏。”簫娘籃子裏拿了幾條帕子來,一一攤在手上與她瞧,“姑娘使我做的帕子,瞧瞧中不中用?”

    有繡玉蘭花的、荷花的、木芙蓉的……說不上多好,總還過得去。綠蟾也不是非要叫她做,不過是發善心,許她個活計謀生。

    便笑笑使丫頭收了,又端了八分的攢盒來,裏頭是八樣果脯點心,請她喫,“我聽見說你家泠官人升了教諭?”

    提起來,簫娘便有幾分驕傲,彷彿這是她能在綠蟾這等天生富貴的閨中小姐面前,唯一拿得出手的優勢。因此她擡了下巴,目光沒一絲閃避,“我們泠哥兒學問好麼,遲早的事情呀。”

    綠蟾未曾見過席泠,倒常聽見他二甲進士的出身,點頭附和,“像泠官人這等滿腹文章的人,自然是要高升的,你有福氣。聽說何家的何小官人與你們泠官人十分要好?可惜我家兄弟還年幼,否則與兩位飽學之士結交,也能長不少學問。”

    “何小官人與泠哥兒往前是同窗呀,兩個人一道在儒學讀書,又一道往順天府殿試。”

    一畝清蔭半撒松窗,映着綠蟾滿眼神往,“兩個人都考了進士回來,真是好。可惜我不是個男兒身,我若是男子,也往隔壁去,與他們討教詩文。”

    簫娘見她如此這般愛詩愛文,倏憶起往前在仇家,每逢節下親戚來往,因太太后家高門,來往無不是仕宦書家的小姐。姑娘們設案圍屏,請了她們做戲的去唱,她們在上頭給人取樂,姑娘們在下頭舞詩弄文,好不雅緻。

    思來,便有一股怨嫉闐在肺腑,怯怯問綠蟾:“我不大識字,倒不懂,這詩文到底有什麼好的,怎的你們愛得這樣?”

    綠蟾搖扇笑笑,“你唱戲,詞中有情你總是明白的。你瞧那些個繁瑣的離情別緒,擬幾個字表來,既簡單,又有深意,是不是比說一大筐話更有意思些?”

    簫娘沉思半晌,擡起美目,“您這樣一講,倒叫我想起《西廂》一句詞來: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我那時候背這詞,還問師傅‘這眼怎能流血,心怎會成灰呢?’後頭想來,真是妙。”

    誰知綠蟾卻嘆,“李太白的《將進酒》裏說:古來聖賢皆寂寞。你不識幾個字,倒少了許多煩惱,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簫娘窺她半顰半怨,似有千萬愁緒攢眉間,心裏好笑,這八成是“崔鶯鶯思春”,自尋煩惱。轉頭想來,這十七的年紀,婚事還沒着落,也難免。

    她藉故寬慰她一番,竭盡讚美之言。逗樂了綠蟾,吩咐人拿了兩匹料子並二錢銀子來給她,“謝謝你來陪我說話,不拘什麼帕子鞋面,你只管做來給我,咱們還像今朝一般談天。”

    二人再說小半個時辰,簫娘便抱着料子拿得了幾個錢歸家,喜得眼波流彩。

    進院見席泠的窗戶未闔,正伏案寫文章。她便走到窗下,將那匹大紅妝花緞扯開一截在身上比給他看,“你瞧,過些日子我與你爹行禮,我就穿這個,大紅的,正是喜慶,白得來的哩。”

    牆外溪水和松聲,像一層冷浪拍擊了席泠一下。他提着筆行書,像是漠不關心,“什麼日子?”

    “啊?”

    “你們行禮,定的哪天?”

    “下月初六。”簫娘嘻嘻將料子裹好,顯然不介意她要嫁給誰,是誰都沒關係,她只在意,“你爹講,行了禮就拿着婚書去衙門裏上我的戶籍,咱們是一家人了,你高不高興?”

    席泠擡起一雙冷目,比秦淮河的水還冰。簫娘亦斂了笑,翻着眼皮往他窗臺上敲敲,“我管你高不高興,反正我是你老孃,往後喫喝拉撒,你都得照管我!你領的月俸呢?拿來給我,我給你攢着,往後討媳婦用。”

    日染嬌霞,變幻在席泠眼中,如一點情緒的叵測。簫娘瞧不出他的喜怒,訕訕抱着東西去了。

    至綠蔭淺淡,她又來喊席泠喫飯,捉裙進了屋,在他左右打轉,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好開口。怪了,她向來不對他掩飾她的貪婪,還有什麼開不了口的呢?

    席泠擱筆看她,餘暉壓過她溫柔起伏的側臉,似一片錦霞含暗香,醉扶落日。他不禁把冷硬的嗓子放得稍軟了,“有事情?”

    “叫你喫飯嚜。”簫娘搦搦腰,又不走,提起他的紙,滿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她一個也不認得,悻悻放下,有些彆扭地笑,“你讀書多,能不能,給我起個名字?”

    席泠笑笑,歪在扶手上睇她,“你不是有名字麼?”

    “這個不算呀。”簫娘嘆着氣,“我們八個女孩子到了仇家,是師傅給起的名字。喊我簫娘,喊別的倩娘、花娘、青娘、月娘,什麼‘娘’都有,哪算個正經名字?我想着,趁你爹要給我上戶籍,取個正經名字。”

    “你姓什麼?”

    “姓烏。”

    席泠的目光在她身上方寸未離,片刻,提筆寫了兩個字。簫娘湊上去一瞧,倒認得一個,“這底下是個‘水’字,上面呢?”

    “空水。”

    “空水?”簫娘蹙額提起紙張,“烏空水?有哪樣說法麼?”

    “李白有句詩:寶鏡似空水,落花如風吹。”

    簫娘只聽“李白”,便笑展了月眉,“李白好李白好,隔壁陶家綠蟾今日還同我說起李白。只是,怎的不叫“落花”?”

    席泠未作聲,脣峯似含笑。此時此刻,她對他來講,大約就是他悽清無涯日子裏的一朵鏡花,沒着沒落,真實又縹緲。

    作者有話要說:席慕白明天死,結婚是不可能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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