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吹愁去(五)
    寒鴉扇落幾片敗葉,被風捲過掉漆的黑院門,往這院門走出一步,就是富貴榮華;後退一步,則仍舊是清貧如洗。簫娘卻在這兩者間,遲遲拿不定主意。

    有什麼可拿不定的呢?怪了,她這一生,圖的不就是個安穩享樂?此刻舊愛與富貴皆唾手可得,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這麼一想,簫娘往前挪了半步,朝華筵挑挑下巴,“你略等等,我換身衣裳跟你去。”

    俄延半日,換了身好衣裳,鴉青的縐紗對襟褂子,寶藍的潞綢百迭裙,月魄的抹胸裹着她輕微起伏的胸口,貧瘠胸口上兩片鎖骨格外突出,彷彿她潦倒沉重的半生,就要迎來新的轉折。

    華筵請了軟轎,簫娘坐在裏頭,從河邊走。時近正午,兩岸行院漸漸沸騰,笙笛不絕,榮華無止,小轎擠逼着穿過喧囂路人,鑽進長長的舊花巷。

    舊花巷比烏衣巷長了許多,裏頭宅院比鄰,青瓦綿延。仇九晉就等候在一處院牆底下,門前匾上題的是“趙宅”。

    他領着簫娘往裏進,一路說起:“這趙大人是順天府人氏,早年在南京任過職,買了這宅子。前年調回順天府,闔家跟着回去,往後就不再來了,空出這地方沒人住,正想着出售。”

    迎門進去,中間便是大大個場院,兩面蒼樹翠蓋,梧桐滿地,苔痕斑駁。走上前,立着間大廳,陳設齊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過廳房,後頭隔着院牆,開着月洞門。門下進去,兩面遊廊,通着山石疊嶂的園子,池塘水榭一應都有,園子那頭隱約見花牆半掩,牆內幾間屋舍。

    仇九晉睞目窺窺簫娘,“你瞧着如何?”

    簫娘兩個眼看顧不過來,忙了這頭花架,又忙那頭蓮池,真是個神仙洞府,蓬萊仙洲,是她夢也做不出來的宅子。她扶着曲徑旁的一塊太湖石,崎嶇坎坷的紋路,順着下去,就是一座逍遙窟。

    她無比迷戀這富貴王堂,連看也沒空看仇九晉一眼,“你瞧着呢?”

    他穿着白裏玄色紗的圓領袍,舉止溫雅,“我瞧着倒還過得去,雖不比家中地方大,我們二人,倒還將就。外頭買幾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來瞧過,今日帶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們就與那保山定下來,擇日搬遷。”

    還要買幾房下人?簫娘爲奴半生,還不曾被人伺候過,心裏做夢一般,眼睛應接不暇地往各處呼扇。

    這廂走進園後正屋裏,見榻椅屏風,髤紅傢俬亮堂堂的,沒一處斑駁。她的指端撫過一張梳背椅,興興睇住仇九晉,“這宅子多少銀子啊?”

    “不多,一百兩出頭,添置些下人與東西,滿破花費一百二十兩。”

    張口就是百把兩,簫娘簡直有些飄飄然,“要朝你家中伸手麼?”

    仇九晉踏着門內一片陽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這點私財我還有,用不着費官中的錢。”

    面面綠紗綺窗間,簫娘像只貓一樣走到他跟前,舉頭把屋子又環顧一圈、又一圈。仇九晉一手託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處指點,“那窗戶上,屆時貼上喜字,通臥房那飛罩上頭掛上紅綢巾子,那裏,墜上紅燈籠……”

    洋洋灑灑,在他的指點下,屋子彷彿成了片喜海。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歡喜,幾乎全來自金銀迷離。

    她很清楚,不論他如何描畫,她也只是個尷尬的、進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門、連戶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虛妄的名,她更想要紮實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臺。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們在外頭置房子,你娘曉得麼?辛家又曉不曉得?”

    仇九晉順勢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環住她的腰,聲音帶着幾分無奈,“我正要與你說這個,我母親什麼性子你清楚,這件事還不能叫家中曉得。免得我不在,她們尋着法子整治你。我想着,等明年辛玉臺過門,再告訴家中,屆時木已成舟,她們也不能拿你如何。”

    聞言,簫娘忽生幾分遺憾。她多想瞧瞧辛玉臺曉得後的臉色,一定變幻得很絢爛,只要想一想,便有無限快意。

    仇九晉原本還擔心她生氣,眼前見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點點她的鼻尖,“小貓兒,偷笑什麼呢?也告訴我聽聽啊。”

    她很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如今再聽,甜絲絲的蜜線裏,似乎糾纏着幾縷時過境遷的黴味兒。

    到底什麼不如意,簫娘說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樑上,笑着將他搖一搖,“你告訴我,你父親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隸吏部侍郎,怎的要娶個知縣之女呢?”

    仇九晉眨了兩下眼,面色倏忽有幾分傾頹。他羞於提起這段婚姻,特別是在簫娘面前,於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說。

    “你告訴我呀,到底爲什麼嘛。”簫娘吊着他的脖子將他復晃一晃。

    她這樣潔淨無暇的性子怎麼會懂得官場複雜的利來利往?他想,她只會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詞裏,充滿了花前月下的綿綿情意,絲毫不染世俗的煙火氣。

    所以她當然不能理解官如何貪墨糧稅,商如何銷糧回利;他又是如何犧牲了婚姻,去穩固官與商之間見不得人的關係;

    她一定也不能理解,像他這樣一個從前總在她面前明志爲國的少年,又是爲何向凡俗妥協。

    他只能避而不談,緊抱她,好像緊抱從前那個未染塵埃的自己,“打聽這個做什麼?這些事情與你說不清,辛玉臺是陶知行的親侄女,財勢聯姻,也不少見。你只要曉得,我不喜歡她,連面也不曾見過,娶她和娶除你的任何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簫娘懶得深究,反正憑他娶誰,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她由他腿上起來,打簾子往臥房裏瞧瞧。裏頭春屏如畫,秋羅幔帳,是一張雕花楠木架子牀,比起家中那張歪了頂的牀,好到天上!

    簾子還未丟,仇九晉已從身後抱住她,臉埋在她肩上,眼往那張牀睇去,“傢俬都是齊全的,那趙大人走時帶不去,你倘或不喜歡,咱們丟了,重新打來。”

    “打來又要費多少錢?”簫娘側來臉,眼底發亮。

    仇九晉稍稍驚駭,轉到前頭來,掐掐她靈翹的鼻尖,“你何時也計較起銀子來?”

    “不計較,我早餓死了!”簫娘叉着腰瞪他。

    瞪得他渾身骨頭縫裏酥麻出來,便將她抵在飛罩的牆根下,一下一下地親,由淺至深,舌尖將她軟綿綿的脣舔了又舔。

    簫娘原是闔着眼,虛晃晃的黃光在她眼皮前隱隱暗暗地變化着,驟然哪裏折閃,她陡地掀開眼皮,推搡他一下,“哎唷,這個時候,泠哥兒該回家了,我得回去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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