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吹愁去(七)
    那一瞬間匆匆閃過,簫娘回房去睡時,弦月極亮,照着昏暝殘舊的小院,她四面環顧,這裏與舊花巷的那處宅子相較,實在是天壤之別。

    天壤之間,光陰驟轉,南京初雪臨城。席泠聯絡了私塾,重回學堂教授。

    簫娘新做的衣裳與他穿上,拍拍他胸膛,聽見綿悶悶的迴響,她便笑,“我兒,冷得呢,我這衣裳算是趕上了。吃了飯去。”

    正屋裏擺了一甌燒得耙爛的豬頭肉、半隻燒雞、一樣炒冬筍,熱騰騰地冒着煙。簫娘盛碗白馥馥米飯遞給他,見他雙目疑慮,她噘嘴,“再窮,肉還是要喫的,喫在肚皮裏,天冷也經得住。”

    席泠接飯,不留神蹭着她冰涼的手背,眉頭輕攢,“午晌我回來時,去買些炭,你尋個銅盆,擱在你屋裏點。”

    正屋裏也掛了棉簾子,是簫娘給人做夥計拼的碎料,填了棉絮,東一塊西一塊的顏色,有些滑稽。透過縫,外頭天色朣朦,雨雪霏霏,飯桌上還點着燈。

    簫娘將手覆蓋在火苗子上烤一烤,搓一搓,坐到對面椅上,“不要,買不起好炭,還不如不薰,薰得人嗓子嗆得慌。我告訴你,陶家薰的銀炭,又暖和又沒煙,舒服得很哩!”

    席泠握着箸兒,把唯一個雞腿夾到她碗裏,扒了兩口飯,就趕着去私塾。簫娘也忙擱下碗,拿了傘點個紙糊的燈籠送他出院門,往他手心裏握握,幾個修長手指活似冰錐子。

    她連嗔帶囑咐,“我曉得,你嫌把手籠在袖管子裏不體面。這個時候麼還顧得了好看不好看呀?把手收進去,到學裏字也寫不得了,記沒記住?”

    席泠還真格像她兒子似的,把刀劈的下頜點一點,“曉得了,進去吧,外頭冷。”

    長長地“吱呀”一聲,席泠提燈回首,院門輕闔,院牆壓月,凜風狂舞他湖綠的袖袍,似刮骨鋼刀。

    但他心裏卻有什麼,細細暖暖,比古老的秦淮河還綿長,蜿蜒送日去,迎來黃昏歸。

    傍晚,下弦月細細在松梢,席泠初啓的仕途就這麼無端端遭了劫難。

    何盞左思右想,總是替席泠氣不過,尋到他父親書房來,說了席泠免職的前因後果,撐在書案上濃眉緊蹙,“爹,您給想想法子,給趙大人那裏說句話,席泠的才幹您是曉得的,無端端就將他罷了,豈不是朝廷的損失?”

    誰知何齊探起頭來,輕呵一聲,“胡鬧!從前你舉薦他任教諭,我應了你,如今你叫我再去替他說話,是癡人說夢。他得罪的是定安侯府,定安侯是誰,你清楚,他兩個兒子如今還在天子腳下身居要職。他們家說話要罷的人,我去複用,我哪裏來的臉面?”

    “可席泠於公並無什麼差錯,在儒學這近一年的光景,您去打聽打聽,哪個生員不說他的好處?分明是定安侯家的小公子無禮在先,公泄私憤,憑什麼要任他妄爲?”

    “憑什麼?”何齊吭吭笑兩聲,把公文闔攏,“就憑他是定安侯的子弟,憑他名門貴族,鐘鼎之家。席泠算什麼?席泠這種人在人家眼中,不過是隻螞蟻。別說他,就是咱們在人家眼裏,也不過是隻麻雀!我明白告訴你,就是我去說了,趙科也不敢應。山高高不過太陽,我算什麼?你算什麼?他趙科又算什麼?”

    何盞咬硬腮角,卻無話可駁。何齊觀其面目,靠到椅背上叉着十指嗟嘆,“你不要管這件事,席泠有席泠的時運,咱們有咱們的。秋稅的糧食,你們縣裏幾時運到應天府戶科?”

    “今日已交了賬簿,與趙大人商議了,下月就將糧食運到戶科。”

    “這就是了,這纔是咱們的要緊事,只要糧食到了戶科,仇通判就該伸手了,你留下的底賬,可放好了?”

    何盞提起精神,旋到椅上,“爹放心,底賬一清二楚,只要他們敢伸手,爹的密告到了戶部,戶部上呈京師。京師那邊下旨徹查,兒子的賬就交上去。只是捉賊拿髒,單靠賬簿沒法子定罪,還要找到仇通判與他岳父的糧食銷路,截獲了髒糧或贓款,才能十拿九穩。”

    何齊稍稍沉思,把兩個拇指絞着打轉,“聽說仇通判的兒子與隔壁陶家有樁姻緣?”

    “是。”何盞眼裏的星火墜一墜,“父親的意思,他兩家官商勾結?”

    他懷內藏着綠蟾託簫娘轉交給他的信,像是提醒他些什麼,他搖搖頭,“可陶家做的都是正經買賣,從來販的都是布匹、胭脂水粉、藥材,還從未販過糧食,年年走商,都是查檢過的。”

    何齊也不過是懷疑,沒有實證,“說起來,陶知行那麼大的買賣,也着實犯不着鋌而走險……得了,你留着意吧。”

    何盞點頭應承,回房將那封信、並一條幽香的帕子摸出來。粉箋上寫着:玉笛掐斷明月樓,初溫別後酒,懨懨殘燈照羅袖。晝夜煎,牆外東風似依舊。

    看了半晌,何盞臉上漸起紅暈,只覺夜風帶香,把那張帕子湊到鼻翼地下嗅一嗅,賊兮兮地,像偷了寶物藏在心裏。提筆寫下:

    莫怨東風,不繫煙柳,只恨隔綠甃。

    在何盞與綠蟾你來我往的書信間,不覺冬來,霜風搗盡千林葉,卻有柔情蜜意漸生。簫娘做了個紅娘,在其中周旋。

    二人越是日漸情濃,簫娘料子碎銀,得的好處就越多,真真皆大歡喜。

    這日簫娘揣了書信,帶上新做的兩條帕子踅轉陶家,凍得蠍蠍螫螫地進了綠蟾閨房,忽地暖香撲鼻,薰得人骨頭縫裏顫出來。

    走到右邊偏暖炕上一瞧,辛玉臺那個冤家也在,與綠蟾榻上對坐,二人裙間架着個金絲編的鳥籠樣式的熏籠,裏頭滿是燒紅的銀炭,半點菸不見,牆根下長案上寶鴨嫋嫋,供着個冰裂紋官窯瓶,插樹枝紅梅,開得正好,又清香又暖和。

    辛玉臺穿的是大紅羽紗長襟襖,淡粉的裙,珠光寶氣地晃着簫孃的眼。簫娘心裏暗罵她兩句,走上前不端正地朝她福個身。

    她也不端正地把手隨意擡擡,“喲,這大冬日裏頭,你倒穿得單薄。”

    這樣子的開場白,下頭通常就要跟着一番嘲弄了,“我說你也是,平日裏東家跑西家逛的,打秋風打來不少好料子衣裳的。不拘哪家姑娘奶奶賞的舊衣裳,總比你身上那身薄皮子強,好歹穿上呀。”

    說到此節,她作勢帕子把嘴一捂,“喲,瞧我都給忘了,你是要強要臉面的性子,人家的舊衣裳,必定是不肯穿的。”

    丫頭搬了杌凳在綠蟾跟前,簫娘坐下,把手搭在熏籠邊搓一搓,眼輕飄飄剔她,“叫姑娘說準了,舊衣裳我是不穿的,倒都是些好衣裳,我拿去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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