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四回顧(二)
    淅瀝瀝的二月了結,邅囘三月,桃李穠豔,山林蔥薆,漾春聞鶯啼。

    幾重花路,幾番曲折,柏家四娘抱着小兒坐在飭輿內,聽見溪澗琤琮,撩開簾子瞧,山野遊風,晨曦漸透,路旁河水盤繞,清冽透底。

    輾轉前路,便是息奈庵的山門,林木鶯雀,鳥語花香。徐姑子領着幾個徒弟侯在門首,穿着寬大的海清,迎着柏家一行六七個婆子丫頭進入,“阿彌陀佛,我還道太太二太太也隨四娘來呢,怎的就只四娘?”

    “大姐二姐因家中來了幾房親戚,絆住了腳。怎的,我獨帶着小兒來,你徐姑子就不招呼我?”

    “喲,豈敢豈敢吶!四娘來,山珍海味沒有,清茶淡飯管夠!”

    徐姑子領着往清掃乾淨的禪房內歇息,擺過齋飯,稍歇時候,便設壇開場。

    柏家一行跟着各處拜菩薩。偏生小孩子靜不得,那樵哥兒各個座下鑽着憨耍,不是摸佛像就是抓貢品。四娘只恐他衝撞了神佛,使丫頭帶着外頭去玩。

    誰知丫頭一個錯眼,樵哥兒鑽到山門外頭,尋着處野地只顧扯花拔草,瞧哪樣都是個稀奇。

    正玩得興起,倏聽有人喊,擡頭望去,那參天大樹後頭鑽出個漢子,嬉皮笑臉的,手上吊着只肥兔子,“小娃娃,你看我這個,可是比你那些花花草草好耍不好耍?”

    樵哥兒丟罷草,笑嘻嘻去瞧,“你這個,給了我。”

    這漢子不是別個,正是先前那馮混子,背上揹着張弓,肩頭將箭筒搖一搖,“憑甚給了你?這可是我辛苦打來的。”

    “我拿錢給你買!”

    馮混子擠眉弄眼地笑笑,“我留着回家燒來喫,憑你多少錢,我不賣。你想要,有本事就隨我打去!”

    樵哥兒闊戶里長大,平日裏受慣寵,沒幾個心眼,當誰都是好人,又是小男娃,正好舞刀弄棍的年紀,便短胳膊短腿邁開,跟着去了。

    走到那河邊纔想起不是往山林,在後頭大喊,“不是打兔子麼?”

    喊得馮混子扭頭,笑得似個惡鬼,一把將他提得離地,“打兔子?我打你孃的春夢!小王八羔子,你們娘倆,都該死!”

    言訖將樵哥兒掄圓了丟入河中。樵哥兒不會水,身子又輕,叫水往下衝着,一面哭一面撲騰,怕得一個勁頭喊爹喊娘。衝了一截,掙扎得沒了力,昏厥過去。

    眼見即要小命歸西,不知哪裏伸出只大手,將他一把抓了上去。

    且說那柏家人法事歇了半場,聽見丫頭進來又哭又喊,只說樵哥兒不見了蹤跡。一時間瘋亂起來,四娘唬得險些暈過去,各人亂糟糟、並庵裏姑子四下亂找。

    聒了小半個時辰,方見趕車的小廝慌張張領着位渾身掛水的年輕相公進來禪房,“找着了找着了!四娘、樵哥兒找着了!”

    那相公懷裏正是抱着溼漉漉的樵哥兒。四娘一霎跳起來,扎到跟前去瞧,見樵哥兒還睜着眼,睫毛忽扇忽扇地,滿目驚恐。四娘嗚哇一聲哭出來,癱軟在椅上,“我的兒、我的命根子!這是哪裏弄得這樣的?”

    小廝引着相公將樵哥兒放在榻上,張羅着使姑子煎水喂茶,忙活停了,才朝四娘拱手,“小的想着,小孩子最愛玩水,必然往外頭河邊去了。跟着尋過去,就見這位相公,在岸上對着樵哥兒對拍又捏。上去問,才知咱們樵哥兒掉進河裏,虧得他撈起來救了!”

    四娘聽得膽戰心驚,又哭一陣,上前要謝,但見此人生如玉山在堂,豐骨朗朗,一雙濃眉底下嵌着對清月薄霜的眼,沾了水汽,愈顯無塵。

    不及四娘問,徐姑子搶先一步合十,“這是泠官人不是?喲,您這個時辰來,怎的不說一聲?”

    說話間,席泠與她拱手回禮,擡眼便暗藏機鋒。徐姑子領會,拽着四娘引見,“可是機緣湊巧不是?這位是上元縣的席泠大官人。常在府中走跳那位簫娘,正是他那死了的爹先前買的媳婦。前幾日,簫娘託我給他爹唱經超度,完了事,使他來還願。”

    四娘聽後,想起來柏五兒說起簫孃家境時,曾提過她這位“假子”,說此人胸有文章,曾是進士出身,只是仕途坎坷。如今再暗把他細瞧一眼,倒不想他人才也竟生得這麼副人間難尋的俊逸。

    這四娘二十出頭,也算年輕,難耐幾分心猿意馬,益發把席泠當在世的神仙一般捧着,連連福身,“多虧官人搭救小兒,惹得官人衣裳也溼了。官人且坐着喫盅茶,叫外頭套了車,請隨奴家去,必有重謝。”

    席泠不過淡淡作揖,“奶奶多禮,舉手之勞,不必惦念。”

    “官人說舉手之勞,可我說,是再造之恩。我就這麼個命根子,倘或他有個好歹,叫我也不能活。說起來,簫娘還常往我們府上去,我還與她常說話呢。官人不要客氣,也去坐一坐,好歹喫盅茶換了這身溼衣裳再回上元縣不遲。”

    再有徐姑子在旁幫腔,席泠推辭不過,只得“勉爲其難”應下,跟着去往柏家,已是午晌。

    恰值柏通判府衙歸家,聽見四娘先遣回的小廝說了此事,一陣心驚後怕。因感念救命之恩,使人將席泠請入廳房招待。

    席泠換了柏家長子的一身乾淨袍子,愈發英氣咄人,翩然風度。柏通判觀望片刻,請入座上,“原先就聽見過先生名諱,只是無緣得見,誰知今日卻與先生結緣,虧得先生仗義之舉,才令小兒死裏逃生。”

    僕從來往着擺飯,席泠也將他暗觀,見其鬚髯五寸,骨勁面瘦,看似清苦,身上卻穿着綾羅綢緞,眼色裏隱着絲圓滑。

    席泠心裏有數,這樣的人,勢必禮中藏奸,便也以禮相待,“大人言之過重,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先生客氣。”

    柏通判捋一捋須,正籌謀如今應天府內有一府丞之缺,眼下陳通判與仇通判都盯着。陳通判不必說,專擅逢迎拍馬;仇通判有岳父仰仗,前程不愁;只得他自己,下無得力之人,上無穩固靠山……

    忖度片刻,便慮着席泠或是個可用之人,卻奈何他得罪了權貴,不如趁機試探試探他,與這虞家到底有何怨仇?

    因此問起:“我記得先生從前是在上元縣儒學做教諭,連國子監祭酒都對先生讚不絕口,怎麼好好的,又不幹了?”

    席泠彎起脣,說得平淡,自有如海的氣度,“不瞞大人,是因爲學生得罪了定安侯虞家。”

    “噢……聽說這定安侯纔回南京不久,你怎的就把他給得罪了?”

    “倒未曾得罪老侯爺,說起來,也不過是樁小事情。去年侯爺的孫子來向我討教文章,趕上我在爲父親治喪,有些抽不開身。侯門公子嘛,只有別人候他的,沒有他候別人的,因此就有些生了嫌隙。後頭有一回在路上撞見,小公子不分青紅皁白,強行將我押到畫舫內與他喫酒,我當時有急事,又惱他強勢壓人,便逞了書生之氣,負氣去了,這就把他得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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