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四回顧(三)
    次日一早,晨曦入帳,在簫娘眼皮子前晃一晃,將她晃醒。

    翻個身,就見仇九晉衣袍整齊地坐在牀沿,光暈了他整張臉,瞧不清表情,只是聲音很平靜,甚至溫柔,“醒了?怎的睡在這裏?”

    說話間,他環住簫孃的腰,將她兜起來,欹在懷裏輕輕拍她的背。簫娘總算瞧清了他的臉,帶着如常的笑顏。簫娘也十分恬靜地笑笑,抻個懶腰,“你這就要走了?”

    “衙門裏有事情,趕着去。”他拂開她睡散的發,把她慵懶的眼皮子親一親,“昨日下晌哪裏去了?我回來卻不見你。”

    簫娘順勢枕在他肩頭,眼睛盯着他身後那綺窗上一縷晨光,“昨日陶家綠蟾請我去說話,她麼,你曉得,家裏就她一位姑娘,沒個姊妹,閒得沒趣,總愛叫我。”

    她話裏的真假,仇九晉無從追究。他撫撫她的背,偏要把本該避忌的話重提,“怎的睡在這裏?”

    簫娘從他懷裏退出來,嬌嗔一眼,掀被下牀,“又問這個,我不問麼你就該曉得混過去呀。我睡在這裏,還不是怕壞了你的好事嚜。我昨日回來,聽見屋裏的動靜,就躲到這屋裏來了。”

    光線恍現從前,那時候仇九晉多瞧家頭哪個丫頭一眼,她言三語四,總帶着嬌嗲的酸意。到如今,嬌聲如昨,可不知是她懂事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格外寬宏起來。

    不論什麼原因,都使仇九晉更加確定,他更懷念從前七情六慾都純粹的她,因此,對現狀裏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有些失望了。

    他跟着她站起來,“我走了。你往陶家去時,隔壁鄰居的,記得去要你的身契。”

    “我曉得。”簫娘撐在妝臺照鏡子,“我沒梳洗,就不送你了啊。”

    她在鏡裏窺見仇九晉的背影消失在門前萬尺的陽光,旋即坐下,把鏡中的花容呆瞧,審視自己——那細細的眉梢掛着一絲慵慵的風情,眼睛裏卻空得麻木,她心裏始終平靜如水,最多的漣漪,只是在他提起身契的時刻。

    洗漱進正屋,軟玉在外間握着撣子撣灰,見她進來,眼色有些閃避,又避無可避地福身行禮,“奶奶,要不要擺早飯?”

    “我還不餓,緩一緩吧。”簫娘落到榻上,看見她腮染的紅暈還未完全散,行容卻心虛地閃躲,便笑了笑,“你去屋裏,把那件金蝴蝶搔頭拿來。”

    未幾軟玉取來遞給她,她握在手裏翻着瞧了會,帶着幾分戀戀不捨,忍痛又遞迴給軟玉,“你拿去,多少是我的心。”

    軟玉有幾分受寵若驚,忙捉裙磕頭,“謝奶奶大恩德!”

    好一副主僕情深的模樣。可當簫娘午晌出門,腳還沒踏出廊外,就聽見三個丫頭裏頭議論:

    “真是她給你的?她摳摳搜搜一個人,捨得給你這個?”

    “嗨,她哪裏是真心給我呢,還不是面上裝出來討爺的好,叫爺瞧瞧她的賢良罷了,未必我還缺她這個不成?”

    “軟玉姐說得是,如今要什麼沒有,稀罕她這點小恩小惠?往後咱們還要仰仗軟玉姐呢,姐姐可照惜着,別把我們忘了。”

    話後頭緊跟一陣嬉鬧,合着燕聲。簫娘扭頭遠遠把屋子望一眼,忍不住開始懷疑,她真的愛仇九晉嗎?

    會不會,想要補全當初的遺憾、比如今愛他的成分更多了?又或者,是優渥日子的誘惑力、比愛更強悍?她有些糊塗了。

    而對於碧雲靜處的仇九晉來講,他執着地想要找回簫娘,大約只是想找回舊光景裏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緬懷過去,可能會令他在着物慾橫流權勢迷眼的俗世裏踹口氣。

    庭院喧譁,僕從們將一口一口髹紅的箱子擺在正屋前的場院內。仇九晉緊隨他父親身後,跟他檢閱那些珠光寶翠的聘禮。翻着的紅木蓋子像棺材蓋兒,他每走一步,都有些窒息,恍惚是在檢閱他婚姻的墳冢。

    每當這類時刻,他總是無比想念簫娘。

    卻是仇通判冷眼回身,漠漠打斷了他的相思,“這些東西討個縣令的女兒,也算擡舉他們了。倘或不是陶知行的近親,我是斷不肯做這門親。”

    見他不吱聲,仇通判乜眼拂袖,踏回屋內,“陶知行那裏,賣糧的定錢收回來沒有?”

    仇九晉跟進去,在榻下畢恭畢敬拱手,“回父親的話,據陶知行講,幾地糧商回去送了信來,定錢都在路上了。估摸着,離得近的,下月就能運到南京,遠些的,只怕得五六月份才能到。”

    仇通判端着盅茶吹氣,煙霧騰騰裏剔他一眼,“定錢收攏來,陶知行打算如何運送糧食出去?”

    “按他的話,是要假借運送料子的名義,將糧食裝車,面上掩些布匹,唬唬路人的眼。元巡檢那邊,他會去走動,沿途的巡檢,都會打點。”

    “陶知行跑了半輩子的商,倒信得過,否則你外祖父也不會瞧上他。你去告訴他,糧食我已經在從戶科往庫裏抽調了,比往年多了許多,叫他務必多留心。”

    “兒子明白。”

    他把下頜謹慎地低着,仇通判一擡眼,瞧見就來氣,“你看看你那副沒出息的樣!辦點事情還要叫我時刻問着!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能爲?說來還是長子,你都沒甚大用處,你那兩個混賬兄弟我還能指望?看我仇家,遲早要交代在你們三個混賬頭上。滾出去!”

    仇九晉作揖,房中退出來,走入花紅柳綠的院內,正直春意盛動,桃李碎影,飛花似紙錢,在他背後洋洋灑灑,送葬了他那些寥寥無幾的自尊心。

    倏聞人叫,轉背去望,是他母親雲氏,站在花影底下,穿着大紅遍地通袖袍,寶藍的一抹裙邊掩在裏頭,濃墨重彩,又怨氣森森。

    須臾她走到跟前,雲鬢搔頭弄晴影,抹得紅紅的嘴脣彎了一彎,“我的兒,慌里慌張的,往哪裏去?”

    “聽父親吩咐,往陶家去。”

    “噢……”雲氏握着柄扇,擋在下巴處笑一笑,“我還當是往你那舊花巷去呢。”

    仇九晉心裏咯噔一跳,垂避了眼。

    雲氏沒有波瀾的眼稍稍冷卻,湊在他腦袋上,怨毒地笑着,“那妖里妖氣的丫頭哪裏好?值得你幾年不忘她,相貌也不算出挑,心計又重。我告訴你,叫辛家曉得了,惹他們議論,外人也要笑話,到時候你父親頭一個不饒你!你聽我的話,趕她出去,往後多少買不得?”

    花香涌動,斑駁的光落在她面上,仇九晉擡眼一瞧,恍惚覺得她的濃脂豔粉的臉被割得破碎。

    沒有了簫娘,他未來的日子大約也會如這樣一張浮華掩蓋蒼白的臉,徹底掏盡了皮膚底下的血色。他把腰板彎一彎,太陽照出一額汗,“兒子保管不叫辛家曉得就算了,請母親饒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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