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四回顧(八)
    豔陽天,杜鵑紅得欲爛,初夏天便熱得很,昨夜暴雨,今朝太陽愈發如火燒。

    簫娘坐在石案的另一端,果然,她的心就是掉在席泠身上了,一靠近,就跳得歡。她不提起,挑着眼睨他,“方纔與何小官人商談什麼呢?”

    席泠喫完一顆杏,摸了絹子楷嘴,目光稍垂在粗墁的桌面,“他來謝我,何大人許了他與陶家的婚事。”

    “他爹許了他的婚事,來謝你做什麼?你幫襯什麼了?”

    他抿脣莞爾,默然不提,把她輕睇一眼,“聽說仇九晉婚期將近,他對你,怎麼打算的?”

    簫娘拿準了這是個快意恩仇的好時機,挑着下巴,傲慢地歪歪臉,“他倒想接了我府裏去,可我不愛去,我在外頭好喫好喝的,做什麼要進去看那些人的臉色?在外頭,他也不曾虧待我什麼,對我好着呢。”

    翠陰裏的一絲晴光落在她光潔的側頸上,一條緩和又,她的確算不得一等一的美人,可她那些明晃晃的缺陷,譬如她貧瘠的胸口、微厚的下脣、單薄的身子、淺薄的貪婪……

    使她像黑夜裏的一鉤月,薄薄幽幽的光,充滿誘惑。

    席泠望在她臉上,餘光卻那一截皎潔的脖子上,隨手揀起個杏,咬了一口,“你覺得好就好,身契別給他。”

    飽滿多汁的杏黏在他喉間,令他的聲音有種含含混混的水潤。或許是簫孃的錯覺,她覺得他籠霜的眼,有一絲漂浮的火,似要燃到她身上來。

    她驀地慌張,又暗恨他無情的話,挑釁地笑着,卻躲開目光,“你說晚了,早給了。我是他的人,自然是要給他的。”

    席泠臉色忽然不好看,眉心暗釦,彷彿在思索。簫娘本質上有些怕他,不得不認輸地撇撇嘴,“騙你的,我給他做什麼,萬一哪日他家裏那些人又來整治我,身契握在我自己手上,我還能叫她們給治住了?我又不傻……”

    席泠緩了臉色,又咬起杏,“你也不聰明。”

    “我不聰明?”簫娘噌地端起腰,“人都說我機敏伶俐!”

    他若有似無地勾着脣,“誰說的?”

    晴絲也掃過他,那兩隻死氣沉沉的眼難得的,像露珠在搖晃。簫娘也留意到他咬合時一鬆一硬的腮角,緩慢而有規律,隨意又有力,好像是在喫她,一口一口地把她嚼入腹裏。

    她慌極了,忙捉裙起來避走屋內,隔得老遠,她纔敢罵他,“你眼瞎,處處都說我不好,要好的,你找別人去呀!”

    話音甫落,她才意識到這話有些曖昧,好像她又棋輸一着,先朝前邁了一步。

    她生怕喫虧,又趕忙撤回一步,“你爹也死了,再想找個娘,那可是沒指望的事。”說着,她朝左邊冷牆上供奉的那個可憐兮兮的排位翻個眼皮,“我看你爹你倒想,可惜,沒那個命了。”

    言訖自己咯咯掩着嘴笑彎了腰,可擡眼一瞧,席泠還坐在院中,半點不挪動,真是塊頑石!她更恨他了,既盼他走進來,又怕他真進來,反正不論他怎麼樣,她都毛毛躁躁地討厭他。

    真是十分難討好。

    閒扯一陣,簫娘擺了晚飯,迎面就是粉汗淋漓,坐在石案上摸了絹子搵汗。

    再擡眼,席泠倒沒多少汗,簫娘別一眼就冷笑,“你這個人,人跟冰塊似的,也不懼熱哈?”

    席泠端着碗剔一眼,見她額心輕疊,便語氣淡淡地吟道:“遙遙千重翠,攢在眉頭,似壓新愁。”

    “什麼意思?”

    他握着箸兒往她碗裏一指,“喫飯。”

    簫娘今日卻是諸事不隨心,偏要與他作對,提起腰將碗一推,“我熱得很,沒胃口,你自己喫你的,不要管我。”

    “我不管你誰管你?”

    “什麼?”簫娘只恨不能多長八隻耳朵,好把他難得一句動聽的話捕捉。

    可他又不說了,復將她的碗點一下,“喫飯。”

    “我偏不喫,”她得寸進尺地想再要一句好聽話,一鼓作氣地搦轉腰,“你憑哪樣管我,我不喫飯礙你什麼了?我要喫杏。”

    說話便去竈上拿了顆杏,捧在臉前,且行且進間,一雙眼偷麼擡一下。就看見席泠冰凍的眼色,上下頜稍稍一錯,“我說,喫飯。”

    簫娘還是怕他,扔了杏鼓着腮落回去,端起碗狠扒了兩口飯,心恨他半日,又笑了,“只會對我耍橫,上回巷子裏被人打一頓,怎的不見你打得過他們?”

    那時辛家小廝人多勢衆,她明知故問,就是要挑一挑他的神經。卻不想席泠抿着一線笑,“區區螻蟻,何足計較?”

    葉罅裏有一滴斜陽墜入他的眼,好像他從前一些清風霽月的氣度沉碾成一點杳昧的陰鷙,忽又斂了。簫娘察覺到他細微的變化,但這變化因何而起,何時而起,已無跡可尋了。

    她的心虛倏然有一絲沉重起來,擱下了碗,“徐姑子告訴我,你得罪的那個定安侯虞家,他們家的小姐想請我中秋後給做些零碎,去與她說說話。我想着,她倘或是當真的,那現擺着這個機會,就該去奉承好這層關係,往後他們家公子也不能再給你使絆子不是?”

    席泠卻不以爲意,“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要爲我。”

    簫娘又給他傷着了,把碗一推,“我不爲你爲哪個?你這沒喪良心的東西,我多少心都是爲你操的,你反叫我不要爲你!就是把你爹挖出來問問他,他只怕也要說我如何如何賢良,我對得起天地人心,對得起你們席家!”

    她正慪得乾瞪眼,倏聽東牆那頭笑嘻嘻地嚷了一聲,“喲,簫娘,你回來啦?!”

    席泠目無斜視,把她的碗敲一敲,“再喫半碗。”

    直到晴芳坐到這院裏來,滔滔與她說了半晌話,她還爲席泠這四個字神魂遊蕩。這大約是他肯從口裏表現出的一點心,帶着十分煙火氣的管束——

    真奇怪,他喜歡在別的事情上放縱她,又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管教她。也奇怪自己,竟然喜歡這種管束,好像她是他的女兒,小小的一團縮在他懷裏,聽他板着臉遞來碗,說:“喫飯。”

    “哎呀還喫什麼喫!”晴芳奪了她的碗,笑嘻嘻地搡她一把,“姑娘與何小官人的事情成了,少不得是你的功勞,姑娘要謝你呢!走,上姑娘屋裏喫山珍去!”

    簫娘別眼把正房裏窗戶望一眼,又端起碗,“你先去,我收拾了竈就過去,不要急呀。”

    晴芳捉裙起來,“那我先去告訴姑娘一聲,你可快着些啊。”

    那院門吱呀拉出去後,沒闔攏,就有淅瀝瀝的溪水從外頭流淌進席泠的胸膛。隔着紗窗,他窺見簫娘曼妙的身姿在太陽底下來來回回,裙面幾如海棠初開,明豔闐了蒼涼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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