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四回顧(九)
    魚肉蒸得老,失了滋味,席泠在仇家略吃了些酒肉,不覺餓,隨意喫罷了兩口,便擱住了碗,轉背進屋。簫娘幹坐在院內,飯也喫得味同嚼蠟,索性收了碗碟擺茶喫。

    席泠聽見她窸窸窣窣忙一陣,窗戶外一瞧,她正捧着盅仰頭看杏樹,有一口沒一口地抿着茶。他暗暗好笑,提着筆喊:“你爲什麼不進屋,外頭不曬?”

    濃陰密匝,漏下的光束也夠曬人的,簫娘額上已有些粉汗,卻心虛的鼓着氣,“不曬啊,樹下涼快着呢。”

    她不敢進去,確切一點,是她怕與他獨處密室,他會褪下所有彬彬斯文的僞裝,像上回一樣,出其不意地侵犯她一下。可她又捨不得走,便遊離在這一堵牆、一扇窗的距離之內。

    席泠明明有所感,還佯作不懂,“我發覺你這些日講起斯文來了,不愛進我的屋子。怎麼,我屋裏有老虎要喫你?”

    你可不就是那隻老虎嚜,簫娘怨懣地想,擡着臉老遠地衝他翻翻眼皮,“我在外頭吹吹風。”

    他點點頭,半身收進了窗。簫娘慪得把腳跺了跺,只厭他怎麼不再多勸兩句,再勸兩句,她就進去了呀!

    正值個僵持不下,偏有人推波助瀾。牆外隱隱人聲,簫娘探頭張望,果然見個圓潤的男人走進來,後頭還跟着鄭班頭。迎面見簫娘,鄭班頭作了揖,“敢問老夫人,大人在不在家?”

    不時席泠聞聲而出,站在門首噙着絲笑,“白主簿,真是稀客。”

    原來那白豐年自打前些日將席泠復起爲官的風聲走漏給虞家,左右等着瞧席泠笑話,誰知虞家又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遲遲沒個動靜。

    他只怕坐以待斃,便轉而備了些禮,可巧又在仇九家撞見鄭班頭,便請他領着登門,從中調和纔好。這廂讓進院來,招呼兩個小廝將好些料子擡進正屋,又摸了兩隻錦盒擱在案上。

    幾方坐罷,席泠將那些東西一瞧,斜睞白豐年,“白主簿這是個什麼意思?我家也無人做壽辦喜事,你擡這些東西來,難不成是叫我替你存放麼?”

    鄭班頭在下吭吭笑了兩聲,白豐年帕子揩着汗,瞧了眼鄭班頭的眼色,笑嘻嘻順着話接,“正是這話,趕上今日收賬,好些東西家裏沒處放,若放別家去,我到底不放心。想來想去,想起大人來,就想着擡到大人這裏,請大人暫替小的收着,大人可千萬幫小的這個忙。”

    恰逢簫娘奉茶上來,席泠不言不語,請了茶自呷一口。白豐年到底拿不準他的心思,又聽見鄭班頭方纔喊簫娘“老夫人”。

    於是心眼一動,忙將案上個長匣子打開捧到簫娘眼前,“初次拜見老夫人,沒個孝敬,小小心意,望老夫人笑納。”

    卻是一隻細細金簪,簪頭玉蘭花苞的樣式,大約只四五兩,斤兩倒不重,只是做工精細。簫娘眼裏鋥亮,心內喜歡,只是不敢莽撞,把眼窺席泠。

    席泠見她一雙眼水晶似得波動,便稍稍點頭,簫娘一把接下,笑着回謝,旋裙出去往正街上買糕子擺碟子。

    白豐年落下一半心,落回座上,折了帕子把滿頭汗細細揩,“小的今日在縣尊大人家喫喜酒,去得晚了,到時聽說大人已先歸了家,忙趕來拜過。自進了縣衙,還未曾拜會過大人,從前小的不知禮數不會講話,恐怕不防哪裏衝撞了大人,今番特意來向大人賠罪,請大人恕小的從前無知唐突。”

    說話間,那肥肥的身子拔起來躬了又躬。席泠卻如耳邊吹過一縷薄風,毫無異色,噙着零星笑,“白主簿說的哪裏話,你我之間能有什麼過節,誤會而已。”

    “誤會、對對對、誤會而已!”白豐年喜得臉上肥肉直顫,又落下座。擡眼一瞧鄭班頭臉色,復起身拱手,“小的不敢多作叨擾,家中還有些事,先辭過了。”

    “白主簿慢走,恕不遠送。”

    鄭班頭代爲送客,將白豐年送至溪邊,拍拍他的胸膛,“我說白主簿,來前我就講了,大人喜歡清靜,您只把該說的話說了,早走爲上。您倒好,又坐回去,還想留下來喫飯不成?”

    “見笑見笑,多謝鄭班頭指點,改日請你喫酒。”

    那白豐年領着家下人搖搖擺擺而去,鄭班頭在後目送,兩隻眼被太陽射闔,提起脣角笑了下,隱含輕蔑。

    折回院內,夏蟬囂嚷,席泠靜坐屋內,手上磕磕絆絆地轉着只空茶盅。

    鄭班頭走到跟前拱手,“老爺想得不錯,巡檢司的元瀾與陶知行仇通判確有些私覿,自老爺歸家,三人在仇家書房內商談了有半個多時辰的功夫。一直到縣尊迎親歸府,這才散,不知在論些什麼。”

    席泠將盅擱下,淡淡點頭,“陶家代仇家銷糧,那麼大的數目要通關,少不得要巡檢司擡手。看來他們要開始往外運糧了。”

    “數目如此多,他們一定是分批運送,要不要等順天府派來徹查的人到了,叫應天府與縣衙派人抓他們個現行?”

    “你抓不到的。”席泠沉靜遙遙頭,“整個南京都是巡檢司在查訪,等衙門的人尋過去,只怕連蛛絲馬跡也沒了。”

    鄭班頭正埋首僝僽,聽見席泠吁了口氣,“不急,朝廷派了江南巡撫回南京暗查此案,屆時我再去會會這元瀾。”說着,他將白豐年帶來那些料子淡睃一眼,“揀幾匹好料子回去,給嫂夫人與子侄們裁衣裳穿。”

    鄭班頭原要推辭,話懸在嘴邊,到底領了命。他曉得席泠收這些禮,絕不爲斂財,至於爲了什麼,又總有些看不透。

    “那我不送了,請慢去。”

    席泠丟下堆禮任他挑揀,打簾子進了臥房。日影稍轉,簫娘提着兩包點心回來,進屋不見人,只剩亂亂一堆禮,忙收撿進臥房。

    都歸置了,扯開截絳紫素羅比身上朝席泠挑下巴,“這料子我裁件短褂子,好不好?”

    “隨你。”席泠頭也未擡。

    簫娘又將那隻玉蘭金簪子取出來,斜插雲鬟,落到對榻歪着臉,“好看吧?”

    席泠稍稍擡眉,就瞧見她亮晶晶的眼,像水光的投影。他乾脆擱下筆,背靠在窗戶上,支起一條膝,十分翛然,“你這會子又不怕屋裏有老虎要喫你了?”

    就把簫孃的心事提上來,連跟着臉也有些泛紅,羞而轉憤,“少放歪屁!”

    席泠振着胸膛笑了,手肘撐在膝上拖着額看她,一點一寸地,把笑收回慣常似笑而非的情態。那目光莫名像跟羽毛,將簫孃的心搔得有些癢癢的不自在。她以爲他終於有話要說了,說那些他從不提起的隱祕情緒、以及那個擁抱。

    哪怕是辯解呢,只要他肯承認,簫娘就能抓住他的馬腳,用來轄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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