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一)
    這時節雖起秋風,卻仍舊暑熱。仇九晉走到雲氏房中,臉上乾透,身上半潤。

    雲氏在榻上懶懶半倚,通體雍容葳蕤,有一下沒一下搖着扇。那風像扇去她一半的魂魄,另一半就顯得格外漫不經心,“你坐,我有事情問你。”

    這廂坐了,她才望見仇九晉身上的水漬,心裏猜到他捱了他老子的叱責,卻不提起。在這醉生夢死的大世界,一點點刀痕箭瘢實在不值一提。

    值得提的,是臉面上的事,“聽見說玉臺進門這些日,你還不曾往她屋裏住過一回?新婚的夫妻,你把她晾着,算怎麼回事?我曉得你瞧不上她,可她好歹也是江寧縣官的女兒,咱們多少要顧着點,彼此面上要好看纔好。”

    仇九晉掣掣溼潤的袖口,拉平那些藏污納垢的皺褶,不以爲意地笑了下,“這些日忙父親的事,不得空,忙完就往屋裏去。”

    三兩個丫頭退出屏風後頭,雲氏適才輕端起身子,“我還聽見,那丫頭不在你外頭買的房子裏住了?又要弄個人叫什麼‘軟玉’的進來?”

    “那丫頭”說的是簫娘,仇九晉很反感她這個稱呼,挑着眉梢,似有些淡淡挑釁之意,“母親不是說,等我成了婚,要買多少人隨我?”

    其實他對軟玉,實在談不上喜歡,也着實沒有必要領她進門。可她更像是一根刺,他隨手拈起,用來刺一刺這錦繡一樣的日子。

    雲氏一霎領會,重又歪回去笑着,“隨你,只是不要冷了正頭夫人,到底不好看,傳出去外頭也要笑話。聽見丫頭講,新媳婦每日在屋裏生氣,掛着個臉,處處都不順心。既娶進來,就好好的,不要弄得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大家安寧點纔好。”

    那把金鑲邊的寶藍絹扇在她手中緩緩起落,像把沉重發悶的一片天輕巧就揚擡,又問:“簫娘那丫頭怎的又不跟你了?”

    仇九晉噙着個笑,卻有些發苦,把扶手上的雲紋角牙攥着搓一搓,“兒子有什麼好?做什麼非得跟着我?”

    話音落了,眼裏那一點星輝也跟着落了。

    雲氏提起細得似把彎刃的眉,“喲,那丫頭還想找龍子王孫不成?出去這幾年,別的沒出息,那對眼珠子倒是提到頭上去了?”

    “她跟我您不喜歡,不跟我您也有氣生?”仇九晉埋頭又一笑,想到簫娘,被澆溼的胸懷裏,似乎還縈着柔情,連說話,都顯着幾分頹廢的溫存,“她有她的日子要過,總不能給我做一輩子外宅,名不正言不順的。不如放她往別處去謀個好前程,方不枉我們從前,那一段……”

    沒吐出那個字,是“情”,幾如他眼底的淚,不敢落。生怕掉出來,叫這一家子麻木的陰魂嘲諷。他那一絲至純至真的熱愛,再經不住任何奚落。

    他起身要走,走出兩步,聽見雲氏在背後嗤嗤發笑。轉回背,雲氏漸漸把笑沉在脣角,顯得朱脣既豔麗,又尖銳,“九兒,等你到你爹那個年歲上頭,就會懂得,這世間錢財要緊、權勢要緊、看得見摸得着的最要緊,只有那點虛飄飄的心不要緊。”

    她的扇柄隔得老遠地把仇九晉的胸懷指着,像把刀子,要溫柔地插進他胸膛裏,把他的心剜出來。

    仇九晉有些麻木的刺痛,此刻看她,怎麼瞧怎麼像具豔麗的活屍。他知道,他的靈魂也在慢慢被風乾,終於有那麼一天,也成爲他父親母親這樣枯萎的軀殼,成爲南京那一座錦繡繁榮卻空空如也的舊皇城。

    然後那些鮮活的記憶就朝他奔襲回來——簫娘與他,笑得那麼開懷,摟着抱着,從未受風蝕。他很怕到時候,真像雲氏說的,他連那些最值得緬懷的,都懶得再提起。

    所以如今,趁自己還沒腐爛得徹底,他回屋叫來華筵吩咐,“聽松園我的書房裏,有幾口上鎖的箱子,裏頭是一點值錢的東西,趁着那邊在遣散人,你使人擡到席家去,送給簫娘。”

    仇家雖有錢,可卻大不由公子哥們使喚。華筵有些猶豫,緊着勸,“爺,那些可值幾百兩銀子呢。”

    仇九晉椅上仰着頭,看那看不穿的屋頂,沉重地壓着他。他無力掙扎,便諷刺地笑了下,“咱們家缺銀子使嗎?咱們家……”他仰頭笑着,像個末路狂徒,把脣角猖狂而絕望地舔一舔,“最不缺的,不就是銀子麼?”

    華筵只好領命去,還沒出門,又被他叫回來。他在椅上垂首想了半日,“沒什麼,替我捎句話給她吧。”

    那些話卻如風吹,把他所有希冀都吹散了。

    華筵走出去,廊下回顧。這屋子是仇九晉爲避辛玉臺新收拾出來住的,光不大好,僅有一束光掠過他青峯危崖的鼻樑,只落在他懷中,四肢都被幽暗撕扯着。

    關於他與俗世的博弈,彷彿因爲失去簫娘,不得不認了輸。

    而辛玉臺與命運的博弈,似乎纔剛剛開始。她嫁爲新婦,丈夫卻不是在外頭忙,就是歸家躲在那間溺了氣的屋子裏,終日難見他一面。氣疊氣的,終忍不住暴跳起來。

    偏簫娘離了聽松園的消息還未吹到她這裏來,便帶着一干丫頭婆子按到那邊,卻見人去樓空,各處都在忙着打點收拾。

    使了管家媳婦來問才曉得,撲了個空,簫娘早離了這裏,如今新鑽出來個軟玉,要搬進府裏頭,與她爭高低!

    不聽還罷,一聽玉臺惡從心氣,摁到正屋裏,把那軟玉上上下下打量個通透,裝得個好模樣,“新妹妹生得天仙似的,難怪爺要領回家去,這外頭放着,別說他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放心。”

    軟玉拜了又拜,忙請茶招呼,“我是哪個名分的人,哪裏敢勞動奶奶大駕來接?原是這裏打點好了,下晌就要進府裏拜見老爺太太奶奶叔伯兄弟的。”

    “先前聽說這宅子是爲另一個媳婦買的,怎的我方纔進門,又聽見說她走了?”

    屋裏圍了一堆僕婦七嘴八舌說不清楚,軟玉將絹子一揮,落到對榻,頗有些主子奶奶的派頭,“奶奶不曉得,那位奶奶是個流水桃花,再不肯安定一日。咱們爺買了這處宅子給她住着,她還不足惜,前幾日收拾東西,像是投奔親戚去了。”

    玉臺滿腹憤懣空了主,眼一轉,全轉嫁到眼跟前這個嬌面目嬌豔的下/賤/貨身上,“這是什麼話?她既是爺的人,豈能隨她來去?”

    “奶奶還有一樁事不曉得呢,她雖說跟了爺,可身契不在爺手上,在她自己手裏握着呢。”

    聞言,玉臺拂拂裙,意有所指,“沒規矩,幸得去了,否則這樣的人,進了家門,說出去叫人笑話。我瞧妹妹倒是十分懂事伶俐,斷不是那沒規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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