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四)
    席泠在牀上靜坐半日,把那堵隔花的牆望着,暗審自中秋一夜,兩人又像是退回到原點,再陷僵局。

    他舔舔下脣,解下補服,換一件水青的道袍,去叩西廂的門,“喫過午飯不曾?”

    驀地將聽牆根的簫娘嚇一跳,滿屋惶惶地轉一圈,適才定神,拉開門又是那張故作清高的小臉,“我在定安侯虞家喫過了。”

    “還真往他們府上去了?”

    “是嚜,他家小姐使喚車馬來接我去的。”她飛着眼角,帶着兩分得意,好像巴上公侯人家,好不得了的事情。

    這裏把着門,席泠不好進,往屋內瞥一眼。大約是晴天白日,許多見不得光的事得尋些冠冕堂皇的藉口。他自緘默中想了個十分拙劣的說辭,“過兩日去走柏家節後的禮,你許我些銀子,我好打點東西。”

    簫娘轉了背,跟在身後進屋,牆根底下壘着好些個箱櫃,仇九晉送來的那些不曾動,簫娘只窸窸窣窣開了個慣常使用的大箱櫃,抱出個不大不小的匣子,“要多少啊?”

    “二十來兩,買兩匹好料子,辦些雞鴨鵝肉,是個意思就是成。”

    簫娘謹慎地把匣子抱到妝臺,“你轉過去,可不許瞧。”

    席泠果然轉了背去,聲音含笑,清冽地流淌在屋裏,“難道這家裏沒有我的份,不能讓我知道攢了多少錢?”

    她還似不放心,只開了條縫,手伸進去在裏頭挨個掂摸,“還能跑了你的呀?你說這話,見外了不是?你男子漢,心裏總沒個算計,使出去多少進項多少,哪裏有數?我不替你看管着,官還沒升上去,家就先敗了。你那早死的老子,打從我進門,攏共轉來轉去就十幾兩的家底,不是我算計着嚜,只怕早餓死了。”

    摸兩錠十兩的出來,繞到他面前,交託給他,“街面上買幾條巾子,我與他家幾位娘和柏五兒也帶去,我近日不得空,沒功夫做。”

    席泠接了銀子,盯着她的手,才定下心要去捉,不想她已收了回去。

    衰蟬長吟,鳴得人心裏慌慌的,簫娘自羞怯怯的盼望中,漠漠走去推開窗,眼見敗葉蕭蕭,耳聞胡笳隱隱。她就勢躲在妝臺,喬張致地整鬢掠雲,鏡裏窺他,還站在原處不走。

    她等着他再說些什麼。他卻什麼也不說,攥着兩個銀錠子,倏地走到鏡後。她握着把篦子,擡眼鏡中拿眼探問。

    他自她肩頭擡手,托起她耳下墜的一顆金珠子珥璫,“這副金的,不襯這身青黛的衣裳。”

    簫娘何嘗不懂?可她晨起是往侯門去,只怕在人家立不住腳,恨不得通身都裝點得耀眼富貴,什麼值錢都往身上堆。她一坡嘴,“我攏共也沒幾件像樣的頭面嚜。”

    席泠從她的妝奩裏撿了只粉碧璽珠子的出來,摘下原來的,戴上這一隻。簫娘一隻耳朵叫他捏得紅彤彤的發熱,骨頭僵得不曾動一下,注目滿是怯怯的期待,盯着鏡中。

    他只換了一邊,另一邊就丟下不管了,俯低腰在她耳廓上輕輕親一下,對着鏡裏她笑一笑,“我往街上一趟,置辦柏家的禮。”

    簫孃的心像給貓兒撓了下,呆怔怔聽見他出去,煙籠寒雲的側影滑過雲窗外。半晌她纔回神,這就算了事了?這要命的人,怎麼就不肯說句切切實實的話呢!

    她也說不清想聽什麼,譬如“愛她”“要她”“一輩子”“一生一世”之類,女人不外乎想聽這樣紮實的承諾,彷彿是一個新的國號,她想要從這些個短短的、虛飄飄的字眼開始,就將他們的現狀翻天覆地,從此迎來一個全新的轉折。

    但席泠卻是個相對務實的男人,他不喜歡說那些空頭話,相較那些虛無縹緲的字眼,他認爲把她的宏願當做他的使命,這就是刻骨的愛了。

    於是在兩人的心裏,就形成微妙的落差,席泠覺得一切順其自然地得到了改變,而簫娘卻認爲,他們還陷在混沌曖昧的舊王朝末,差一個標誌意味他們正式的進入新的盛世裏。

    但她還是高興的,起碼他落在她耳廓上的吻,就足夠她在夜裏骨酥心癢地輾轉枕上。她懷疑是徐姑子的咒起了效用,暗暗發誓要許徐姑子完完整整的兩匹好料子裁衣裳。

    這日午晌,兩個僱了馬車往柏家,可巧簫娘在後宅內撞見徐姑子,偷偷許她,“你過兩日往我家去,我給你些料子。”

    徐姑子賊兮兮地笑笑,與她同往太太屋裏唱喏。如今簫娘正兒八經是縣丞老爺家裏的人了,自然讓她榻上坐,同幾房姨娘姑娘說笑一陣,聽徐姑子唱罷經,四娘請簫娘往她屋子去坐坐。

    簫娘看她那熱辣辣的模樣,必定是爲她想成未成的“好事”。

    果不然,四娘款待了茶點,邀簫娘榻上坐,湊來個環玭點翠的腦袋,先是埋怨她,“如今不得了,自泠官人做了縣丞,你就不大往我家來了,這一遭要不是爲節後,你也斷不肯走這一趟!”

    “不敢不敢吶!”簫娘忙辯解,堆起一副挑不出錯的笑臉,“忘了誰也不敢忘了您娘兒們幾個,倘或不是貴家,我們泠哥兒哪有今日?實在是這一連事情多,我打我那親戚家搬回去住了,剛收拾完,就趕上節下。過些時日,又是我們隔壁那陶家小姐的芳辰,忙得我屁股也沒處落!今日趁着泠哥兒過來拜會老爺,我也跟着來拜見拜見娘兒們。”

    提起席泠,四娘嬌眼輕垂,把帕子千絲萬縷地繞弄在指間,“你們泠官人衙門裏可忙?”

    簫娘腹裏罵了幾句,呷了口茶隨意敷衍,“忙麼倒忙不到哪裏去,只是日日天不亮就出門,晌午才歸家。”

    “可瞧看人家了?”

    “沒這功夫呢。”話音甫落,簫娘轉眼想一想,索性就趁這話將她往遠了推,“就是有一天回家告訴我,說是在他們衙門哪個文職家中撞見了他家小姐,生得好一副相貌,十六的年紀。聽他的口風,像是想叫我去看看,要好麼說一說。嘖嘖,十六歲,這可是剛掐下花兒,還沾着露水呢。”

    聞聽此節,四娘將絹子一揮,翻個眼兒,“十六歲哪裏好?沒經過沒見過的,懂哪樣?更別提體貼漢子周道家業,只怕給她根針,還說拈不動呢。我的好人,他雖不是你生的,你到底要多爲他打算打算,不要隨便外頭揀那起就曉得搽脂抹粉的。”

    簫娘倏叫她直白的酸意嗆了口茶,咳得面紅耳赤。四娘忙掠手過來提她彈衣襟,一面掃,一面遞個眼風,“你們泠官人如今做官了,我們小兒平白的沒了位好先生,接連請了兩個進士上門來教,我瞧着卻都不如泠官人好,我們樵哥兒,也只服他管教。”

    說着,媚態地端坐回去,“噯,我想着託你件事,你回去同你們泠官人說說,他橫豎沒要緊事午晌就下衙歸家,下晌在家也是閒着。我同我家老爺說了,把我們樵哥兒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這些日子送到你家去,使泠官人教導教導他,個把時辰的事情。完事我再打發人去接,你看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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