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綠蟾不歸,簫娘欲向廊外辭回家去。誰知才起身,聽見玉臺驀地吐了句,“我如今纔是曉得了,那個軟玉,是你安插往我家去的,是不是?”
這一席玉臺話不多,比往日嫺靜了不少,簫娘只當她轉了性,冷不防一開口,還是如常夾槍帶棍。簫娘又坐回去,見她瞳仁裏閃着一點白光,像寒噤噤的刀尖。從前那點張揚的怨,都化作了幽幽的恨。
簫娘將脣抿出條細細的弧線,慢歪下頜,“我有那個本事?你愈發瞧得起我了,你家的漢子喜歡哪個丫頭,是我能管得住的?”
玉臺把胸口起伏兩下,好似把對她的恨往肚子裏咽了咽。如今她們扯不上干係,簫娘是官太太了,她是嫁了人的婦人,她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她家裏去。卻能伸到仇九晉心裏,讓他對冷擺着她,像一隻漸漸染塵的空寂精美梅瓶。
她再恨,也只能下嚥。
可她想知道個因由,慢吞吞擱下箸兒,“我曉得是你。你走都走了,還要埋下個火引子對付我,你就這樣恨我?”
“你說錯了,不是恨,”簫娘摸了絹子揩嘴,剔起眼,“是討厭。我最討厭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想作踐我嚜,我就得讓你嚐嚐叫人作踐的滋味。也是你自家太不中用,這點子小事情,就鬧病鬧災的。”
說到此節,她用指端拈起支象牙箸,輕輕地晃一晃,伴隨她幸災樂禍的一縷笑,“聽說你病了一場?如今可大安了?”
玉臺跟前那丫頭跳起來,“好歹毒的人!我們姑娘不過與你絆幾句嘴,你就要置人死地!還假惺惺問什麼?你不是巴不得我們姑娘不好?”
“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去死?嘖嘖嘖、犯不上呀。”簫娘險些笑得抖散骨頭,笑聲嘩啦啦的,像一把一把的銅錢,終於撒回了玉臺身上。
玉臺把脣錯一錯,陡地站起來摑了她一巴掌,“我犯不着去死,倒稱了你的心!”
舊仇未消,簫娘又添新恨。但她沒還手,而是懷着這鬱憤,誓要把玉臺這蠢人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隨手蹭蹭臉,又笑,“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好,日子真是難熬。我真是可憐你,你打我這一下,我不同你計較,反正你在仇家,有的是不高興的日子過。不過我這人呢,有些心善,我給你支個招,你的一生都系在仇大爺身上了,你去求他呀,畢竟是夫妻,只要你肯放放身段。他我還是曉得,最心軟不過的一個男人,你是他的髮妻,還能真不管你不成?”
玉臺果然是個蠢人,還真就把這話存在心上。歸家趕上斜陽漸灺,往太太雲氏屋裏去請過安,就回房呆坐着。
直到上燈,鏡裏鏡外兩盞明滅的燈火,像一對魅惑人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扇出她一些低三下四的念頭來。
第二天,就往孃家,託她母親使人往秦淮河偷偷請了個老道的鴇母來,要請教些討好男人的法子。
奈何衙門裏頭正忙着檢點秋稅上繳戶科,仇九晉更不得閒,時常早出晚歸,衙內上上下下,皆是忙得腳不沾地。
趕上這年是頭一回改收銀兩,各村裏長捧着賬冊擡着箱子來繳銀過秤,滿衙皆是叮叮咣咣的碎銀響。席泠查過賬本,遞與白豐年,“府衙裏戶科的人都看過不曾?”
白豐年自與席泠擯棄前嫌後,待他十分恭敬,只怕一星半點的不對付,叫席泠暗裏絆他的前程。
“火耗可催繳了?”
“火耗的錢也朝里長們交代清楚了,他們早一月已開始向各戶解說,年關前必定收齊的。”
席泠點點頭,整衣踅出案,招呼鄭班頭出廳。那白豐年在後頭將鄭班頭掣住,偷麼塞了張寶鈔與他,“有勞老兄素日費心,沒少在二老爺跟前替我說話。入了冬就是大節了,我沒甚好處,今日叫家僕打點了些禮送去二老爺家中,老兄自然也不敢忘。”
鄭班頭瞧一眼,是張三十兩的寶鈔,便捲入袖中,把他肥噠噠的肩頭拍拍,“怪道陳通判如此惜白主簿這個人才,白主簿的爲人,怎叫人不欽佩?”
這廂出廳,往外頭追上席泠,衙門口又撞見仇九晉自應天府集議歸衙,穿着補服,繡的黃鸝,襯得人沉斂不少。
仇九晉下馬就瞧見席泠出來,思慮再三,把眼皮輕剪,在匾下叫住他,“席翁哪裏去?”
席泠穿的也是綠袍,胸前繡的是鵪鶉,矮人一等,恭敬作揖,“回稟縣尊,入冬了,卑職去瞧瞧秦淮河內各處閘口,有失修的記錄在案,開春好及時修繕。”
日未正中,撒在衙門口,照得兩座石獅莊嚴肅穆。仇九晉稍稍欠首,笑得兩分落拓,又似含着不屑,“我成日忙新策落實之事,倒把這樁要緊事忘了。民生大事,虧得席翁記得。”
“老爺事忙,情有可原。”
仇九晉抿抿脣,見他要走,又喊住他,踟躕着跨一步上去,“老夫人,貴體可還安康?”
繞了一圈,原來是問這個。席泠把腰桿拔得悠揚,莞爾間,透着些難以撼動的凌厲,“蒙大人惦記,尚好,偶時閒喫閒睡,偶時在外頭走動走動,倒胖了兩斤。”
仇九晉只好點頭,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補子上,心緒也恍惚迷幻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綵線裏。簫娘柔軟的四肢有否像這些蜿蜒的線這樣癡纏席泠?是否已經迷失在他的懷抱、他的身下?是否情難自禁地吟喚,喊着誰的名字?
從前她喊的是他的名字,“阿九、阿九…”求他挽救。
但如今,他除了點頭,什麼也做不了,江山易了主,他業已成了一段再難翻身的歷史。他垂垂下頜,沒再講話,跨進衙門,刺目的陽光似一浪巨大的又酸又澀的海潮,把他吞噬。
席泠則撤身往下行,鄭班頭緊隨其後。秦淮河畔已預備了船,遊了一下午,幾乎所有閘口都被河中草蔓堵塞。席泠蹲在牀頭撈一把水草,因問:“爲何不清理?”
“衙門人手不夠。”鄭班頭蹲下來,朝河岸遠睃一圈,“自打今年稅收新策施行,往年服差役的人家都折算了銀兩交稅,衙門服役的人不多,要清理,得另僱河工。要出銀子,得應天府批文。”
席泠甩甩手,甩出一連串水花,蒸發在虛無的空中。他站起來瞭望交匯的河流,“回去叫白主簿行文應天府,請他們撥銀子。還有十幾處的閘口失修,今年夏天雨水不多,入秋亦少雨,恐怕明年夏天會暴雨成禍,長江漲潮,倒灌秦淮河,再不修,不知兩岸商戶會遭多少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