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六)
    霜露漸變,風變得細軟綿綿,秦淮河誰家起了戲,笛聲鶯腔傳到這裏,唱的是: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處牽1……

    杳杳而來,別有一番魂牽夢縈滋味。

    席泠膝落牀前,牀頭的燭火一併簫娘那張慾求不滿的臉在他眼裏飄飄搖搖。他挑着食指擡一擡她的下巴,鑽研她的眼睛,“嗯?到底想要什麼,你不告訴我我哪裏去知道?你一向是個爽快性子,怎麼扭捏起來?”

    她讓一讓下巴,悽悽婉婉地嗔一眼,又垂下去,撅着嘴絞弄裙帶子,“我告訴你,豈不成了我討來的了?有的東西,討來就不值價了。”

    席泠隨意笑了下,站起來摩挲她一側腮,“那早些睡,我慢慢琢磨。”

    簫娘見他要走,又捨不得,急中生智地尋着個話款留他,“噯,今年年節如何過呀?”

    “左右也和往年一般,你我二人,不必繁瑣。”

    她又磨磨唧唧尋了個話,“後日我要往虞家去一遭,送他家小姐的一雙鞋。這些日天冷了,不大好尋轎子,你下了衙,街上請一輛馬車來接我一道回家好吧?”

    烏衣巷不過二三條街,從前她打隔壁舊花巷往這裏來來往往的,偶時也不要車轎。今番嘰歪起來,席泠猜着了一些,就在妝臺的椅上坐定,撐着額角望她,“好。”

    簫娘見他坐了,忍不住泄了個笑,睡到被窩裏頭,歪在枕上與他說話,“前幾日家門口來了個貨郎,收了幾張灰兔的好皮子,我買了兩張,給你鑲滾成領子,做件新袍子穿。我自己做一頂臥兔戴。”

    “好。”席泠見粉靨俏皮,兩片脣唼唼不休地嘮叨着,就只聽她講,說什麼都應個“好”。

    “虞家那小姐,虧不得是侯門的千金,到底與咱們南京這班姑娘不大一樣,還會撫琴。那日我去,聽見她在屋裏彈琴,卻不唱,唸了段詩,我一句也沒聽懂。還有她穿的衣裳,好多料子都是內造的。請我做鞋,不要那些大花樣子的,只說要個簡簡單單的,勾個如意頭就成……”

    連秦淮河的笙歌也說得歇了,炭盆燒得正旺,屋子換了新的門窗,窗紗蒙了好幾層,如今嚴絲合縫不透風,薰得暖暖的。

    簫孃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席泠在椅上輕栽一下腦袋,醒過神來,見她已闔了眼,在枕上睡得黛展夢寬。

    他輕着步子過去,替她掖了被子,坐在牀沿不出聲,要走又挪不動腳,俯身親了一下,眼將她照一照,低低問了聲,“睡了?”

    她沒醒,他就擡起手背,在她的腮畔輕而緩地摩挲,彷彿在摩挲一件寶物。她分明單薄清瘦,臉卻是軟綿綿的,像朵雲朵捏的花。他冷漠的魂魄險些迷失在這一樣一種柔軟裏,若不是那燈影一晃,驚醒他的綿延思緒。

    他收回手,在牀上靜靜地坐了會,遺漏個迷離的笑,吹燈而去。

    卻在身後月色濛濛的夜裏,簫娘一顆心像是剛出籠的鳥,怦怦地蹦起來。她先是摸了摸嘴脣,沿着他方纔撫過的痕跡,把手撳在鎖骨處,發了一會呆,像抱着個蜜罐子,甜絲絲地翻了個身。

    就有溼膩膩的想念,自月中流淌出來,像一簾銀河自天宮裏滿泄下來。

    門前的溪也常年累月淅瀝瀝淌着,這時節冰得蟄手。席泠不捨得叫簫娘洗衣裳,在何家尋了個掃洗的婆子,請她幫忙洗,一月二錢銀子的開銷。

    簫娘聽後心裏隱隱作痛,天還沒亮就開始抱怨,“二錢銀子呢,就請人洗件把衣裳,多不划算吶。這銀子歸我,我自家洗!”

    席泠看一看她把着院門的手,在昏暝天色裏白得似霜。他擡手去握了握,幸而是暖和的,“你使命叫我掙錢,不就是爲着享福?二錢銀子不值什麼,何必剖腹藏珠。進去吧,外頭冷。要使用水,記得燒熱了再用。”

    “柴火也可費錢吶!”簫娘一跺腳,把院門吱呀闔攏,躲在牆內迎風笑。

    傻笑一陣,折返屋內梳妝換衣裳,揀了支綠中透藍夾了絮的玉簪子,戴了副白珍珠珥璫。從前她是愛黃金的首飾多些,自打與虞露濃相交後,自省俗氣,也稀罕上玉器來。

    對鏡照照一張玉容,再無不妥,便包了替露濃做的鞋,提燈往烏衣巷去。

    到那頭業已天光明媚,露濃在榻上歪着讀書,簫娘待要福身問候,露濃且鑽在書裏出不來,蘭指一翹,將她止住了。

    這廂就在杌凳上坐等,無甚消遣,直靜候了一盞茶的功夫,露濃方闔了書端正起來,“真是對不住,我因正讀到歐陽修的《秋聲賦》,入了迷。歐陽修說:‘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憂動於中,必搖其精。’因此一時不好斷了書招呼你。”

    簫娘就聽懂了最後這一句,忙笑,“姑娘只管忙姑娘的,我等一等,不妨事。”

    “嫂子可喫過早飯了不曾?”

    “勞姑娘惦記,喫過了。”說話間,簫娘將包袱皮裏的繡鞋拿出來給她瞧,“姑娘瞧瞧花樣子中意不中意,按姑娘說的,如意頭的樣子。”

    露濃向來不大穿外頭的衣裳鞋子,料子也多是內造貨,請她做鞋子不過是尋個由頭,使她時時往家裏來。略瞧過,便使丫頭收了拿來打賞。

    賞是兩匹整料子與二錢銀子,其中一匹墨黑軟緞,摸上去又絲滑又輕盈,料想價格不菲。

    這般使丫頭捧到跟前,扯開一截與她瞧,“這是江寧織造局裏新出的,還沒送到京,先進了我家幾匹。這顏色我穿着嫌沉重了,你拿回家去,隨你怎樣處置吧。”

    簫娘喜得沒眼縫,料着給自己裁件比甲穿,給席泠裁件袍子是足夠。忙不迭福身謝,“姑娘這樣大方的,滿南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個了!我就說,到底是尊家這樣的門戶,若換別家,縱有這個心,也拿不出這樣好的料子來。哪捨得別處使用?少不得我自家裁一件衣裳,再給我們泠哥兒裁一件穿。”

    剛就中了露濃胸懷,她拿出這匹好料子來與她,偏又是這個顏色,正是算計着給席泠穿的。

    眼前聽見她如此講,心兒放下一半來,喬作不經意問:“你們泠官人,成日也忙,是該多照料着些。”

    “嗨,陀螺似的,滿個上元縣打轉,今日遊河道明日看桑田的。”說起來,簫娘就止不住甜蜜蜜地得意,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樂意顯擺,“不過再忙,也是顧家的。這不,趕上要過年了,趕車的少,我這裏不好叫馬車,他午晌衙門出來僱車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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