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七)
    雪落在院牆外,則是另一番物換星移,人事全非。

    將近二更的天漸漸死寂下來,近笛遠笙都消散了,除了簌簌的風雪,天地間只剩仇九晉,隔在牆外。陶家散了席,他刻意打後門裏出來,就爲了隔牆聽一聽簫孃的動靜。

    關於他還愛不愛她這個問題,他至今也沒想明白。但想念卻似一根細細的繩索,時時刻刻勒着他,使他在快要溺斃的日子裏,離死似乎更近了一寸。

    她在牆內脆生生的笑聲,終於暫時割斷了那條要勒死他的繩,卻一轉刀尖,又刺在他心裏,把它一片片剖落。他忍不住絕望地想,他還剩幾片零落的心,足夠去活呢?

    華筵侯了半日,終於也忍不住把白晃晃的絹絲燈挑到他腳下,低聲請,“爺,夜深了,咱們回吧。”

    “嗯。”

    管它夠幾日活,左不過捱一日算一日,捱着捱着,無涯的人世總會有個了盡。他轉了腳尖,在風雪裏向黑漆漆的夜隱沒了背影。

    流曳的歲月裏,總免不了這樣,有嶄新的如斯盛開,就有陳舊的如斯在枯萎。

    仇九晉歸家已晚,未去向父母請安,一徑往自己屋裏去歇。那屋裏攏共兩個丫頭使喚,該是未睡候着伺候,誰知屋裏卻黑燈瞎火的,不聞動靜。

    華筵怨道:“爺還未歸,她們倒先去睡了,明日非告訴管家老婆罰一罰這眼裏沒主子的奴婢纔好!”

    “你也睡去吧。”

    仇九晉疲態全顯,打發他去,推門而入。藉着熏籠裏的火掌上燈,見小篆獸煙,薰得滿屋子暖香。他在榻上呆坐了會,遽然嗅見股淡淡脂粉香。便起疑心,走去撩開臥房的門簾子。

    果不其然,牀上像是睡着個人,又把臥房的銀釭點了,撩開帳一看,是辛玉臺睡在被窩裏,露着兩個水汪汪的眼睛,嬌嬌怯怯地迎面望來,“爺回來了?可吃了酒?”

    “你怎的睡在這裏?”仇九晉不鹹不淡地問了句,就放下帳子坐到牀前那張髹紅的圓案上,倒了盅茶喫。

    玉臺坐起來,靠在枕上,芙蓉被從肩罩到腳,密不透風地裹着個誘惑的祕密,“爺成日睡在這屋裏,我想這裏必定是比那邊屋裏好了。我也來睡睡,瞧瞧到底有些哪樣好處。”

    她安的什麼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碰巧仇九晉剛冒了一夜風雪,把他的心吹得愈發涼,半點也不想同她歪纏。他呷了口熱乎乎的茶,吐出的話卻十足十的冷,一縷寒煙飄在他嘴邊,“回那屋裏去睡,我乏了,要歇息。”

    隔着薄薄的鮫綃帳,玉臺嬌滴滴低婉轉眼波,“你一年到頭也不往那屋裏去一趟,那屋子早冷得冰窟窿似的了。我不回,我怕冷,就在這裏睡。”

    叵奈仇九晉拔座起來,像是要走,“那你在這裏,我往軟玉屋裏歇去。”

    一聽這話,玉臺剎那橫了心,跪起身,柔軟的錦背滑在她膝前,幾似一併將她的錦衣玉食嬌養出的自尊驕傲都丟落,把一個無辜又純粹的女人暴露在他背後。

    她不要臉地把自己奉獻出來,懇求他看一眼,“我們是夫妻,你就這樣厭嫌我?!我倘或哪裏做得不好,我可以跟着太太去學、去改的。”

    窗畔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了,細細的一彎,輕描淡寫,像仇九晉的眼睛。他轉回背,用這種輕盈而殘酷的目光掃過她曼妙的身段。隔着迷濛的紗帳,她每一條柔軟的曲線都顯得稚嫩和怯生生,對男人來說,無疑是充滿誘惑力的。

    但他所有強大的慾念都被身不由己的、一天接一天的日子削得薄弱。七情六慾薄得只剩了一縷想念,系在了席家的牆頭,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面對任何波瀾壯闊的變故。

    因此他微仰着頭,露盡個乏累的笑容,“你好不好不與我相干,我怎麼樣也與你無關。我們最好就像先前,不相擾地過一輩子。”

    他的聲音出奇的平靜,已不似從前,還帶着對她欺負過簫孃的耿耿於懷。玉臺聽得出來,他已經就那些事不再怨恨她了,也因如此,這種冷淡就顯得比從前有分量得多。

    他是完完全全對她不愛不恨不怨,連一丁點情感都捨不得給。玉臺記起鴇母說起過,“男人嘛,總逃不過色字當頭。憑他什麼正人君子,解衣脫冠後,都一樣。”

    那樣一種輕蔑態度,當下就成了她的救命繩索,使她放棄尊嚴,把一身血肉當做唯一本錢,拿來奉獻。

    她婀娜地躺倒,欹在枕上,竭盡全力地讓身線顯得更加玲瓏嫵媚,然後撩開一片帳,讓他看得再真切一些,“再不相干,也是夫妻,一個屋檐下過日子,擡頭不見低頭見,難道你要與裝陌路人麼?”

    被褥上大朵大朵黯淡的玉芙蓉勾勾纏纏地開在她身畔,將她裝點成個花團錦簇的至寶。可在仇九晉淡如死灰的眼裏,沒什麼可貴,世間一切在他心裏,已燒成了廢墟。

    他哼笑一下,“我們不就是陌路人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什麼都齊全,就是沒有心。”

    玉臺一下爬起來,焦躁得臉上的羞怯全都褪色,僅剩蒼白一片,“可以有的,只要你對我好一點!”

    仇九晉凝望她天真得愚蠢的臉,以一抹冷笑殺她,“我對你好一點,那誰來對我好一點?”然後他摧頹地轉了身,沒再給她將自尊一放再放的機會。

    漫長的錯愕過去,玉臺聽見冷硬地“吱呀”一聲,門被摔了過來,大約沒闔死,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反反覆覆的“吱呀、吱呀”迴盪,一聲低過一聲,一聲慢過一聲。

    好像風雪被捲進屋,精準地穿透銀屏錦簾,朝她襲擊過來,將她一副膩骨冰肌吹得搖搖晃晃。這夜,她“如願”留在了這張牀上,一個人哭一宿,不敢回去。

    她冒着風雪來,那些等着瞧笑話的眼睛都在夜裏凝望着,倘或她又冒着風雪無功而返,就要落成人家的笑柄。她剝光自己似盤美味佳餚送到男人嘴邊,男人連瞧也不肯多瞧一眼,還有什麼比這更跌份?

    可此遭兵敗後,玉臺還有餘盼,偷偷摸摸再去請教鴇母,少不得又學得一番男女之道,便重振旗鼓,陸續殺將回來。結果一次一次,仇九晉都冷漠地避開了她,睡到軟玉屋裏。

    屢屢功敗中,玉臺徹底喪失了少女的矜貴與驕傲。一個女人遭遇如此,就是大失尊嚴大喪體面的事情。

    風聲不甚走漏到軟玉耳朵裏,就變成了大快人心的事情,痛快得她滿屋打轉,又拍手又跺腳,“該、真是活該!她不是好大個千金小姐,了不得嘛!”

    丫頭見縫插針奉承她,“憑她哪樣千金小姐,怎跟二孃比?二孃纔是爺心尖尖上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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