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十)
    花陰月,柳梢鶯,一切按部就班隨流光在進行。秦淮河的閘口因無款檢修,只清了草垢,席泠遊船行檢,勉強能撐過一夏。

    鄭班頭端來一盅清茶,與他立在船頭,兩岸遊人商戶、青瓦綠牆收盡眼底,不得已地笑了下,“老爺只得捱過了今年,等仇家的事情辦妥了,老爺少不得升官,屆時好些事,做起來就方便了。”

    就算擺弄人心爬到力所能及之處,那力所不能及之地呢?席泠對着杳杳柳岸籲出抹落拓笑意,“元瀾那頭,可有什麼動靜?”

    鄭班頭拱手細報:“陶家運糧的車不僅有兵部的勘合,一應文牒也都齊全。小的暗裏訪查,這些文牒,都是元瀾替陶知行辦下。一年逢年關、端午、中秋三節,陶知行擡一萬兩銀子往他府上孝敬,一年就是三萬兩。”

    席泠飲盡茶,遞迴盅與他,剪手朝遙遠的河線眺目,“關竅還是在這元瀾身上,陶知行與仇家雲家的事情,他既在其中牟利,又曉得其中上上下下的事情,要捅仇雲兩家的窩,少不得就得從他身上撕條口子出來。”

    “可元瀾既然拿了這許多好處,就算江南巡撫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說,大家活命,說了,他恐怕也沒命活,他又怎麼會說呢?”

    晴光浩渺,風細疊一泓金波,朝船頭撲來,翻飛席泠青綠補服的衣袂,有種山遙水遠一般的翛然,“錢財性命固然重要,可這世間,一定有比這兩樣更要緊的東西。打蛇打七寸,摸準了他的七寸打下去,我看這一年三萬兩銀子,他還稀罕不稀罕。況且要他的命做什麼?罪,有仇雲兩家在上頭頂着,銀子,有陶家替他受罰,他怕什麼?”

    鄭班頭稍作思量,恍然一笑,“既然林大人沒有要他性命的意思,那隻要咱們摸着了他的痛處,不怕他不開口。”

    “過些日,待林大人與戶部查對賬面上那十萬石糧食虧空的風聲傳到他耳朵裏,我再去會會他。”

    倏然船拐行至開闊處,兩岸雲渺,畫樓喧囂。河面多了好些畫舫船舸,鶯嬉燕笑。鄭班頭深諳他不喜歡吵鬧聒耳的脾性,擺袖請他,“這時候風大起來,老爺回艙喫茶吧。”

    不防“砰”一聲,哪裏來的一艘遊船,陡地向船頭碰過來。席泠纔剛穩步立定,就有香風捲來一張繡絹,正落在他一隻黑綢靴下。

    向那遊船一望,不大不小的一艘,艙外有幾名隨從伺候,艙內幾扇檻窗大敞,隱約可見裏頭陳設華美,坐了好幾位妙齡少女。

    倏見兩抹麗影,由一個個窗口滑過,薄嗔佯笑地朝船頭奔來。席泠只當這是哪位富戶包下的畫舫,裏頭姑娘皆是些玲瓏妙伎。他懶做理會,自顧往船艙去,一點“小事”丟給鄭班頭,“拾來還給她們。”

    露濃與丫頭奔到艙外髹紅的木檐底下,正巧見那船上一則蔥蒨背影閃入艙內。忙暗把丫頭輕擰,附耳問:“你瞧這船上方纔進去那人,是不是泠官人?”

    丫頭夠頭夠腦斜斜朝那檻窗張望,果然見一抹背影向艙裏游去,便笑,“好像真是他。”又趁小廝接了鄭班頭遞迴的手絹功夫,叫來小廝吩咐,“你問問他,他們是哪裏的船?”

    未幾小廝走回船檐底下,“說是上元縣衙門的官船,上元縣的二老爺在行檢河道。”

    話音甫落,舊事驚心。原來露濃今日趁着天好,在家閒坐無趣,使喚她兄弟包了艘畫舫,領着小廝丫頭來遊河玩耍。因新奇貪玩,非在船尾搶了船伕的長楫劃弄。戲耍間,不防撞了一段日思夢想的心事,正是元宵燈花隔天遠,浩波春水又逢君。

    丫頭擁着露濃進艙,在她耳邊調笑,“姑娘與泠官人真是抹殺不了的緣分,偌大個南京城,總能撞見。這可不是人常說的‘千里姻緣一線牽’麼?”

    露濃嬌靨微紅,兩艘船拉開了些距離,他在前,她在後,並水而行。可惜他在艙內是向着前頭坐的,露濃只能瞧見他窗掩的半闕背影,戴着烏紗冒,一根脊樑立着兩副肩骨,舉着茶盅斜臉向窗,從耳到下巴,輪廓鏗鏘劈折,頓挫有力,像一道閃電,降在她心上。

    這一遭相遇,又比上一遭離得近了。露濃將紈扇撳在心前,把那顆張望探尋的心摁在底下,朝丫頭耳語,“叫船劃上前一些。”

    兩艘船快要齊頭並進了,這窗將要對準那窗。露濃抑住撲通撲通的心跳,立在窗下,等着她能看清他的側臉,也等着他一轉眼,就看見她的全貌。

    她還是有這點信心的,但凡見過她全貌的男人,必定都沒法再忘了她,她要做他夢裏的神女,讓他日思夜想。說不定,他過目難忘後,還會想方設法去探聽她的住址身份,然後順理成章,他們就能在她幻想過無數次的際遇裏重逢了。

    丫頭也跟着羞臊雀躍,窗臺底下狠握住她的手,“要瞧見了、要瞧見他了!”

    水波也在歡喜搖盪,一片芳心,被濃濃的春風吹皺。可惜天公總與人願作對,窗戶眼看要相望,他卻轉了身,後背靠在窗口,與進去艙裏的差役說話。

    露濃想,總能再看一看他那條鋒折的下頜線吧。可惜連這也再沒機會瞧見,窗扉偏偏遮掩住了,船就劃了出去。她在前頭瞭望,忽起的歡欣又忽然枯萎。

    她又沮喪地想,他是人間無意的山風,她不過是被她吹綠的水,她默默地盼望他從重重疊嶂的山野裏吹來。他的確吹來了,又朝別處去。他不知道,他的一瞬間,是這一池水從這一春盼到下一春漫長的四季。

    她都快要等得枯竭了,他還會來嗎?

    露濃覺得她不能如此蕭條地等下去,當下上岸,乘坐馬車歸家。絡繹不絕的岸上滿是各路才子,南京本地的、近一些揚州的、遠一些,天南地北的風流名仕,聚在秦淮河尋花問柳。

    秦淮河到處都是能夠流傳千古的男女故事,露濃卻在車裏沉默一路,想把她的故事與席泠的故事譜訂成一本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空等是不行的,今日撞見他,往後還能撞見嗎?誰又說得清,緣分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到底可靠不可靠。

    她下定決心,歸家換了衣裳,走到老太太房裏來,突破了那些禮儀教條,半羞半勇地挽着老太太說:“祖母,那件事情,您與祖父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好歹告訴我一個信吧。”

    老太太午睡才起,扶着抹額蒙了一蒙,“哪件事?”

    “就是、就是席大人的事情。”

    老太太不由把眼歪過來,撈她低垂的粉臉,有些驚詫。驚詫後又笑,刻意逗她,“我還當你永世不開口問呢,倒又來問了。這事情我同你祖父商議了,他的意思,小小個縣丞,終究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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