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三)
    按說這日是元太太生辰,趁着晴雲輕蕩,薰風微涼,元家小排筵席飲樂。元太太規規矩矩給簫娘下了個請帖,臨了元瀾走來,卻說:

    “下給席翁,連他也請上爲好。自他做了上元縣縣丞,我們只在去年仇九晉成親時匆匆說過幾句話,再未碰頭。你既與他老孃要好,趁着你的生辰,大家親近親近纔好。”

    元太太只得作廢了一張貼,另開一封新的下筆,“那你落款,豈有我個婦人家給個男人下帖的道理?常聽簫娘說,這席大人不大喜歡應酬酒局飯局,你請他,他還不定來呢。”

    “你只管寫嘛,來不來是他的事情,橫豎咱們的禮數到了。”

    帖子送到席家,正是炎炎正午,杏樹綠密,朱萼明鮮。席泠還未歸家,綠蟾在家喫過午飯,使丫頭端着個“冰盆浸果”過來,在石案上與簫娘納涼說話。

    青瓷盆內均勻擺盛荔枝、胭脂李、蜜桃、西瓜、甜瓜等時令瓜果。那西瓜沙爽冰甜,簫娘一面兜着手吐籽兒,一面聽綠蟾開了拜匣念帖上的話與她。

    念畢,綠蟾收了匣子還她,“署名是元巡檢的,帖兒是下給你們泠官人的,他回來你告訴他。”

    簫娘剝了顆荔枝遞與她,“泠哥必定不肯去,他最不愛湊熱鬧,除了你們家何小官人,誰也難請他。前日白主簿家老母壽宴請他,他也只使鄭班頭代了禮去。”

    “哎唷,‘泠哥兒’已改成‘泠哥’了?什麼時候的事情?”綠蟾斜着眼兒笑她,見她麪皮紅透,不好再笑了,端正起來,“你只管告訴他嚜,去不去是他的事情。”

    簫娘點頭,臉熱未散,擡頭看看,數上鶯雀蟬兒鬧做一團,卻不見個影,也不知到底是在哪裏叫喚。秦淮河又是笙樂漸起,笙笛迓鼓琵琶,杳杳響徹。自這種喧囂中,有種與世隔絕的靜怡。

    與綠蟾閒話中,簫娘想起辛玉臺,因問起,“你後頭又往仇家去過了麼?”

    綠蟾哀慼戚地搖頭,打扇的手慢下來,“我沒再親自去過,近日公公公務繁忙,照心也忙,兩個人皆是早出晚歸的,婆婆閒着無趣,總叫我陪着喫飯說話,又請了親戚家的奶奶們到家中來聽戲消暑,我總不得個空,只打發婆子去問候過。”

    那日玉臺自己用碎瓷片劃傷臉的情景,簫娘還歷歷在目,想起那些滴答滴答往下墜的血與玉臺幽恨癲狂的眼,她就止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的傷好了麼?”

    “傷是好了,只是不深不淺的,落下個疤。這倒沒什麼要緊,要緊的是她那腦子,一日比一日糊塗起來,瘋起來自摔自打,兩個丫頭才按她得住。”

    簫娘吁了口氣,彷彿毫無用處的碗嘆。綠蟾暗暗窺她,也理不清玉臺的病因裏頭到底摻雜了多少與簫孃的恩怨,只好搡一把她的腕子寬慰,“你不要過不去,既嫁了人,又是仇家那樣的門戶,哪裏會不受點氣呢?也是家裏頭把她慣壞了,稍有點不如意,就病啊災的鬧起來。”

    簫娘回了個笑,她並未過不去,只是有點沒道理的唏噓。綠蟾還待要勸,恰逢這時候席泠與何盞一齊歸家,院門大開,何盞見綠蟾在此,也跟進來向簫娘見禮。

    他手上抱着盆開得正盛的瑞香花,淡紫蓬鬆的花朵佔滿葉間,甚是好看,討好地舉給綠蟾瞧,“路上買的,你不是正要擱一盆在房裏?”

    綠蟾障扇而笑,摸一摸那花瓣,與簫娘告辭,同何盞攜手出去。簫娘歪着臉盯着那兩隻相牽的手,還聽見綠蟾在牆外頭輕盈說話:“在園中掐幾株插在瓶內就好了,何苦你大老遠的抱回家來,小廝呢?”

    何盞的聲音叫她襯得低沉,像一片紮實的土,穩穩把她托起,“我往縣衙門走了一趟,就與碎雲順道一齊回來,打發小廝先歸家了,他沒回你?”

    “大約他趕着喫飯忘了吧,我又在這邊,或許告訴了屋裏的丫頭。手痠了吧?”

    “不妨礙,你瞧見高興,我就值得。”

    簫娘聽覷半日,拿眼剜一下席泠,“瞧人家何小官人,幾多會討人開心。”她抱怨着,擡手摘下片樹葉,往他身上擲,“你就只會氣我!”

    席泠笑了笑,一徑往屋裏解換補服,未幾穿着鬆垮垮的袍子出來,見簫娘坐在案上喫甜瓜,身前堆一堆果屑。他走過去,在長條頭這一端坐下,奪了她手上板塊瓜,“別再吃了,冰鎮的瓜果喫多了肚子疼。”

    他自己就着剩下半塊喫起來,水咂咂的聲音。簫娘笑嘻嘻折頸在他肩頭,像條蛇似的搦腰翻轉,後腦枕着他的肩,仰面望着密密的葉罅裏射下來的光線,“過幾日是元家太太的生辰,元大人在家中設宴,下了個請帖,請你過去。你不要去,我去時就想個說頭搪塞他們。”

    席泠揩手開了拜匣來看,正合他的心意,他正愁尋個什麼由頭去與這元瀾打交道,可巧他就送上門來。他淡笑着,將拜匣闔上,“去,那日我僱馬車,與你一道過去。”

    驚得簫娘直起來,“你怎的忽然轉性子了?”

    “人家下帖來請,我還不去,我是哪個門裏多了不得的人物?”席泠把喫得冰涼的嘴湊近了,親她一口,拇指將她的脣摩挲兩下。不留神擦亂了她的胭脂,他心虛地收回手。

    簫娘不曾察覺,頂着脣角到腮畔一條由濃到淡的紅痕撅着嘴,“你就是頭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言訖她笑了,鄭重地望着他,“在我心裏。”

    席泠點點頭,憋不住手背擋着嘴笑了。簫娘以爲他不當真,十二分端正,“我是講真的嚜,不是說好聽話奉承你。”

    “我曉得。”席泠吭吭清了兩下嗓子,抑着笑,瞥她兩眼,還有些憋不住的模樣。

    簫娘適才起了疑心,走到西廂窗戶上,翻了案上的妝奩瞧。不得了,好似嘴角裂了長長一條口子!慪得她跺腳跑來打他。不防席泠一閃身,躲進屋裏。

    她往裏追,屋裏密密層層的濃陰,臥房靛青的門簾子上撲着一塊斜長的陽光,似乎散着岑寂溫吞的時間,在很慢很慢地遊移。她掀開跨進去一步,眼還沒及四看,席泠就不知哪裏竄出來,猛地摟住她。

    吱吱的蟬在撕裂,將夏天撕出一道潮熱的口子。簫娘本來嚇一跳的,驚得亮鋥鋥的目光浮在她細細透汗的面上。可貼得這樣近,察覺他盎然的生機,驚嚇就四散了,像下晌的流光與綠蔭,飄飄意遠。腮上那一道狼藉的胭脂,也跟着格外妖冶起來。

    席泠抹一抹她的脂痕,把臉上黏膩膩的汗一併都蹭在她頸窩裏,與她細細的汗融在一起,透出迷魂的蘭麝之香。他擡起頭,在她眼前,得意地笑一笑。

    那一種得意,彷彿不是她捉到了他,而是她跌入他煩脞的網中,他隔着那張網圍着她打轉,腳步緩慢得不可一世的囂張。然後,她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