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四)
    六月雨多,隔幾日又落一場,噼裏啪啦碎珠落綠盤,荷翻新香。席泠繞過蓮池,去往林戴文的書齋,靜候半日,始見他來。

    林戴文今日穿戴齊整,戴着靖忠冠,月魄的袍子,繫着玉帶。小廝在後跟隨,打着黃綢傘,抱着一隻錦盒。林戴文進門時朝他吩咐,“擱到馬車上去。”

    瞧這模樣,像是要出門訪貴。席泠不敢耽誤,忙將祭文奉上,“大人前幾日叫卑職寫的祭文業已寫好,請大人過目。”

    這廂不及落座,先就翻了兩下,連連點頭,“果然文采斐然,我亦爲之哀慟,多謝多謝。”席泠正要拱手,林戴文卻將他的胳膊托起,“單是我謝還不夠,這原是虞老侯爺的勾當,不過我轉託了你。走走走,這會我正要往虞家交差,你正好隨了我一道去。”

    席泠適才醒過神來,原來林戴文是替虞家引他。暗忖與虞家從無往來,也不過簫娘在他家後宅走動過幾回,前頭與他家小公子結下點樑子,總不至於老侯爺這回想起來秋後算賬。

    林戴文見其踟躕,握帖的手反剪起來,“你既替我代了這篇祭文,我也不肯頂你的名。你隨我去,也叫老侯爺瞧瞧,我手底下都是些什麼人才,做老師的,纔好爲我這個學生少操心呀。”

    幾日功夫,席泠就成了他“手底下”的人,真是朝夕巨改。席泠稍思,轉來轉去,不就爲求他這一條門路麼?倒先別管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了,且應下來,“學生多謝大人。”

    如是,林戴文又吩咐小廝另套了馬車,一齊冒雨走到烏衣巷虞家。纔到門首,雨便止住,隨小廝裏去,見各處四通八達曲徑通幽,所行皆是蒼翠綠植,釅釅鬱郁,籠煙濛霧,似誤入蓬萊閬苑一般。

    一徑到了設在竹林內的一間軒館,外頭微雨潤山石,點點滴滴琤琮輕響,裏頭敞敞亮亮陳設各式案椅。

    風窗擺着把鐵力木的圈椅,老侯爺座在上頭,聞聲而起,“是戴文啊?我正臨窗聽雨呢,沒想到聽見腳步聲,一猜就曉得是你來了。”

    “老師好雅興。”林戴文攙扶着,將其送到榻上。

    “老了,別的不多,時辰最多。”老侯爺笑着伸出手將其點一點,穩落榻上,拈起須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1。蘇東坡的詞,我最喜歡這一闕。”

    林戴文在下微微拱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2。老師自從告老,益發超脫得神仙一樣了。”

    老侯爺搖搖手,朝他身後歪一眼。實則席泠纔剛進門,那種遙搖山振嶽的沉着氣度就奪了他的目。此刻倒要作出才瞧見的模樣,免得年輕人狂妄起來,“這位是?”

    這廂忙引薦,“這位是上元縣的席縣丞,前些日老師託我寫一篇祭文,我因自感文采不濟,久久不敢落筆,倒虧得他,替我解了這個才困之境。”

    說罷就將祭文呈遞。老侯爺接過倒是逐字逐句細看了一番,片刻合貼邀二人入座,上問席泠:“方纔我們說起蘇東坡的詞,我看你文從字順,倒說說,你喜歡誰的句?”

    席泠微微欠首,將二人謙恭睃一眼,不好越高超俗,也不好太狂妄張揚,只得折中揀一句,“後學不才,較喜歡陸游那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聞言,老侯爺果然捋着須,向林戴文笑笑,“瞧瞧,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若論這一層意思,我還倒更看重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席泠不免作揖,“多謝侯爺指點。”

    再坐回去,胸中疑雲漸生,一朝進了這高門,這兩個老滑頭到底安得何心?

    直到款談一二刻,門前進來一位小廝稟報:“方纔老太太在後頭問起太爺,小的回太爺在會客,老太太又問是哪位客,小的道明,老太太笑說,這位席大人家中的老夫人娘兒們在後頭是見過的,很是投緣,也要請席大人去見一見。”

    老侯爺乍聽,又是咂嘴又是攢眉,連連搖頭,“前頭正說話,她又鬧什麼?”

    席泠只得起身,“晚生初次登門,也該去拜見尊長一番纔是。”

    “好、好。”老侯爺聞聲而笑,朝小廝打個手勢。

    一徑隨小廝步入園中,各處煙水嫋嫋,也將席泠的心籠罩。初次見面,非親非故,就要到後宅拜見女尊長,就是要提攜他,也犯不着親近到如斯地步。

    殊不知席泠心裏懷惑,露濃心裏卻抱喜。露濃早起就聽見今日江南巡撫要引着席泠往家來,一日茶飯不思,坐行難定,雀躍非常。

    等到這時候,聞得人到了,早等不及屏風後頭窺看,在老太太跟前說了個慌,帶着丫頭尋到園中來。正行到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後頭,恰就見對面竹影婆娑,籠煙罩霧間綽綽一個身影,正打竹徑上款步下來。

    再熟悉不過了,與露濃千百個夢境一樣,席泠穿着那件墨黑的圓領袍,身姿翩然,行動若風。又與從前的每一次相逢一樣,瞧不清他的眉目。

    待要由假山後頭踅出去,卻被丫頭一手抓住,“姑娘可想清楚,咱們原該在屏風後頭躲着見纔好,這般兀突突闖出去,恐怕要叫人笑話。”

    “有什麼笑話?這裏是我家。”

    “就是家中,撞見不認得男人,躲還躲不及,哪還有撞上去的道理?我倒不是絆姑娘,只是要姑娘深思熟慮。”

    露濃正思想,但見席泠已要繞路而去,像從前的每一次匆匆流光逝影。她盼了這樣久,哪能就此放他而去?丫頭不懂,隔着屏風,她能瞧見他,他卻看不見她,既看不見,又如何記在心上呢?

    管不了這許多了,露濃抽出腕子,繞石出去。正縫席泠迎面過來,窄窄的曲徑,就成了露濃長長短短的心路,越近,她越覺恍然如夢,在她千百個夢裏,他們已碰面了千百遭。

    可巧路旁有塊結了苔蘚的鵝卵石,露濃急中生智,在擦身間,踩到那石子上,如願地打個滑,也如願地,被席泠稍稍扶住。

    乍驚乍喜間,露濃擡起頭,一霎跌進席泠眼中,只管把他直直望住。她想起在京師盛宴上所見過的那些仕宦公子王孫子弟,他們或是放浪形骸、或是文質彬彬,或者風度翩翩、太單調了。

    她尚魂陷夢裏,席泠已疾步退開,“請恕鄙人唐突之罪。”

    小廝猝不及防訕了須臾,忙引薦,“這位是我們家的小姐。”

    席泠這時才覺察好似掉入個脂粉圈套,面上只得垂眼作揖,“小姐有禮。”

    露濃向他一笑,曼妙福身,執扇當面,一雙眼彷彿嵌進去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她這才留意到,他與那些個王孫子弟是那麼不一樣。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