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五)
    午晌簫娘原要請辭,露濃不依,再三款留,使丫頭擺了午飯請她喫。露濃在席上攀扯好些閒篇,尋着閒話與簫娘說:

    “我倒是聽見一樁新聞,說是江寧縣縣令家一個女兒,嫁到應天府一位姓仇的通判家,沒幾時竟得了個瘋症。嫂子外頭走跳,可真有這事麼?”

    一面細觀簫娘,見她生一對平常的月眉,鼻尖還算俏皮,鵝蛋臉,皆不算出挑,只一雙眼睛亮鋥鋥的,有些非凡。心裏不由計較,席泠到底是愛她哪一點呢?

    可巧簫娘望過來,眼睛裏似關着兩隻黃鶯,活潑地跳着腳,“姑娘不大與人來往,哪裏曉得外頭的事情呢?況且又是不認得的人家。確有這樁事,我還去瞧過這玉姐,一時醒一時瘋的,說些癡癲癲的話,還把自己的臉給劃了。”

    露濃乍驚,“爲了什麼事情呀?”

    “嗨,不過爲幾句閒言碎語。嬌嬌的小姐,沒受過這些閒氣,一時受了,心裏頭過不去。”趁此節,簫娘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不像我,別說兩句閒話,就是千刀剮萬劍刺,我也受得住,賤皮賤身自有賤皮賤身的好處。”

    露濃正夾着片蜜藕,聞言將她望一望,莞爾送到她碗裏,“嫂子這是瞎操心的話,好好的,誰要‘千刀刮萬劍刺’地待你?”

    彼此一笑,用罷午飯,露濃請簫娘到榻上,使丫鬟端來冰鎮的梅湯,陪着一道吃了半碗,客客氣氣地送她出去,千叮嚀萬囑咐且不要疏遠了,還要常來走動。

    這廂折返屋內,換了身衣裳到老太太屋裏。可巧老太太還沒睡午覺,歪在榻上招喊她,“那婦人去了?與她如何說的?”

    露濃娉婷過來,落在榻上撇嘴嘆息,“我沒明講,只把叫她嫁人的意思說了,可聽她話裏的意思,卻是有些不情願。祖母,您老人家出個主意,到底拿她如何是好呢?”

    老太太翹着腳慢悠悠爬起來,幾個丫鬟忙去攙扶。坐定了,老人家凝着眉想一想,也嘆,“若是個尋常的丫頭女子也就罷了,許她跟着一齊進來,仍伺候姑爺,也行得。可那日我聽泠官人話裏頭,竟有些難分難捨的意思,話裏口氣還有些硬,這倒不一般了。這樣個人領進家來,保不齊要傷夫妻的情分。”

    “孫女正是煩惱這一件。”露濃眉蹙春山,思來就有一絲秋怨,“我自幼受祖母母親教導,難道是那起不能容人的人?就是他跟前有三兩個女人,也不算什麼。只是簫娘,一則是爲他們名分上終究有些招人非議,往後他往上頭當了官,人家議論起來,未免不好聽。京城裏那些人,咱們都是曉得的,一顆心恨不能長八個眼。二則,他與簫娘如此相好,進了家來,倘或後頭又進了人,都以簫娘做了榜樣,我也不好管束。”

    一番道理說得老太太連連點頭讚賞,可到底如何,她自家心裏清楚。這些都是冠冕的說辭,最過意不去的,是想起幾番遭遇,遠遠的瞧見席泠與簫娘在一處,他待她何其體貼。那是超越了色與禮的周到,已經是愛了。

    女人再大方,就算能容丈夫身邊侍妾成羣,也不能容得他心裏住着另外一個人。

    老太太忖度半晌,拄拐起來,“你先不要急。這一件事我看,還得等你祖父面上與泠官人說敞亮了,再叫他打發了簫娘去。咱們暗地裏,先替她尋個人家,雖說不相干,也不好太委屈了她,要尋個家裏能過日子的方好否則,我眼底裏也瞧不過去,咱們這樣的人家,到底不比那仗勢欺人的人家。”

    兩個丫鬟上來攙扶,重重的錦繡簾攏逐漸遮掩了這老嫗衰老的背影,偌大的富麗屋子變得空空寂寂,廊外綠蔭裏仍舊一派蟬鳴。

    夏日久長,未時已過,仍舊暑熱難當。秦淮河水漫淺岸,席泠衙內歸家時特意繞了道,這一番輾轉,就要打陶家正門那條前街上,往何家邊上的巷子裏兜回來。

    行至陶家門前,晃眼瞧見院牆下停駐一輛飭輿,掛着元宅的牌子。席泠在街對面往門首望一眼,果然見元瀾跟前伺候的小廝在下頭蹲着與陶家一班小廝說笑。

    席泠剪着手,在煩脞行人中對着那扇燁燁生輝的朱門笑了笑。

    確如他所料,自打上回小聚,元瀾得席泠暗中點撥一番,在家坐思臥想,只怕林戴文此番查出些什麼來,仇家雲家或會拿他們底下這些人頂缸。

    後又想,底下除了他,還有個陶知行,連個官位也沒有,不過一介商賈。倘或他陶知行先忙着在前頭摘了干係,那他豈不做了最底下那個替死鬼還無處伸冤?於是乎,思前想後,打定主意要來探探陶知行的口風。

    陶知行一見他就是一個頭兩個大,素日裏除了節下的禮尚往來,此人但凡登門,就是獅子大開口,藉故索些大財。

    可到底是當官的,貨物進出,都得他擡手,又不好得罪。因此面上十分熱絡,又請擺什錦瓜果,又吩咐老管家,“叫後頭瀹我才收的那雀舌。”

    說罷引着陶知行椅上坐,“我那雀舌,潤澤清香,鮮爽回甘,喫一口便滿口生津!商號裏的掌櫃春天打貴陽府回來現捎帶來的,攏共只得五兩。前兩日,送了二兩孝敬雲侍郎,一兩封去給仇通判,正要封一兩給您送去。不想您今日來了,一會走時就帶了去,還省得我使喚人跑腿。”

    元瀾也不講客套,在椅上頷首應下,寒暄了兩句。不一時茶上來,他呷一口,誇張地砸一砸嘴,“江南巡撫林戴文到南京的事情,你曉不曉得?”

    “這事情,只怕滿南京都曉得。”陶知行吹拂着茶,意態翛然。

    元瀾擱下盅道:“曉得你還坐得住?聽說他正在覈那十萬糧食的虧空呢。”

    陶知行悠閒地呷了口茶,“但凡江南哪個省年賬上頭上了五萬的虧空,江南巡撫都要到地方覈對,這是朝廷多少年的規矩了,有什麼稀奇的?”他拂拂鬚,揩去了粘帶的茶水,“仇家都不急呢,您倒慌起來,小心亂了陣腳,叫人捉住了把柄。”

    仇雲兩家那是姻親,雲侍郎往京裏打點了多少關係,自然犯不着驚憂。可他元瀾不同啊,在南京做這麼些年的九品巡檢,只顧自己逍遙,又不想升官,從未朝遠了走過門路。

    如是一想,元瀾又含笑把陶知行望着。這位老兄也不簡單,有的是銀子,要臨時抱佛腳也不怕沒佛伸過腳來。這些人都有後路,唯他沒有。

    他哼了個笑,頭枕在官帽椅上望着屋頂的藻井,“我有兒有女的,又擔着官職,哪裏能不慌?不似您老兄,是個商人,有的是錢。事情捅出來,不過罰您百萬千萬的銀子,若罰我,我可沒銀子出,少不得拿命去抵罷。”

    陶知行也笑兩聲,不冷不熱地,“您放心,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您也跑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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