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六)
    沒幾時夏殘秋至,秦淮河終難倖免一場災,江水倒灌,一連淹了臨岸幾條街,以至遊人不便,好些鋪子關了門,街上落魄蕭條了好些時日。

    腳不染塵的達官顯貴自然不大在乎,橫豎出門不是坐轎就是馬車,難見腳下泥濘。可席泠連匹馬也不乘,見天風裏來雨裏去,時時踩得一腳黃泥歸家。

    簫娘心疼,撅着嘴勸他,“買匹馬嚜,當個官也當得窩囊,又不是多少銀子,咱們家又不是買不起。”

    他卻笑說:“買了養在哪裏?咱們家連個馬廄也沒有,你是嫌給我洗鞋麻煩了?”

    “那裏!”簫娘往性樹底下一指,“在那牆根底下搭個馬棚,我餵它!”

    席泠只是笑,回屋裏換了乾淨鞋襪,出來見她還在慪,氣鼓鼓在石案上支頤着下巴。他走過去,俯下腰親在她腮上,“又生氣了。不是嫌麻煩,不與百姓一路走,怎知百姓苦?”

    “我還苦呢,誰管他們?”簫娘翻翻眼皮,帶着氣燒飯去了。

    須臾聽見敲門,是隔壁何盞使喚小廝來請去喫新到的螃蟹。簫娘樂得丟下鍋竈,換了身衣裳喜滋滋與席泠一道過去。何盞與席泠只在院內捲棚裏喫酒,簫娘則與綠蟾在屋裏擺席。

    綠蟾經這一夏瘦了兩分,愈發顯得清麗動人,朱脣一彎,既有婦人的婉約,又還帶着未出閣時姑娘似的爛漫:

    “我爹爹使人送過來的螃蟹,南京城都還沒有呢,連虞家還不定喫得上,叫咱們喫這頭一茬的。攏共送了兩簍來,一簍孝敬給婆婆了,叫她老人家送禮應酬,一簍家中喫。一會你回去,叫丫頭裝個十來只,你養兩日中秋蒸了與泠官人喫。”

    簫娘忙謝不迭,與她落座,細了瞧她,更是流光溢彩的好看,暗裏把她與露濃比較一番,還是喜歡她這般無一絲媚氣的婉麗。

    她手上拆解螃蟹,嘴上撇一撇,“何小官人一定待你十分體貼,瞧你自嫁過來,氣色一日好過一日,不跟那起深宅大院裏的怨婦似的,成日哭喪着個臉。”

    別的事情上綠蟾都要謙遜一番,唯獨說起何盞,紅着臉把下頜輕點,“他待我再沒話說了,自打嫁過來,他連應酬也不大往岸邊那些行院裏去了,實在抹不開,纔去一遭,二更前必歸家的。”

    簫娘想象何盞醉得爛泥似的往家趕,忍不住笑,誰知笑着笑着,陡地握住綠蟾的腕子,“他夜裏歸家喫多酒,你可使人去接他,席摸白是怎麼死的你可別忘了。”

    “我曉得的,小廝跟着呢。”綠蟾湊攏來,細聲細語笑了兩句,“他很好,這屋裏原先的丫頭也沒一個不規矩的,都是老實本分的人。”

    二人對望一眼,噗嗤笑了,丫頭跟前來勸,“快喫嚜,才蒸上來,一會涼了。”

    兩個復拆起螃蟹來,綠蟾始終掛着美滿笑意,滿得似將缺的月。她過於天真,沒嘗過世事的苦,還不知道,總有些圓滿是用來粉碎的。

    這裏開席,園中捲棚內也開了席。四面秋光炎炎,卻有過堂清風,吹得人心曠神怡。

    何盞招呼着席泠喫酒,“是茉莉花酒,不醉人,你只管喫,喫蟹不喫酒可沒意思。”

    席泠淺償一口,果然甜絲絲的,放心喫起來。

    席上說起這螃蟹,難免說到陶知行,既說到陶知行,何盞難免要嘆,“我這岳丈,待我沒話講,凡是商隊往來帶了什麼稀罕東西回南京,總要使人分一些往我家來。我一想到眼下辦的這案子,就於心有愧,總覺對不住他老人家。你說,他老人家那樣大的家業,又何苦去摻和這裏頭的事?”

    道理他未嘗不明白,席泠卻也少不得寬解,“他也有他的苦衷,生意做大了,難免叫人盯着,就少不得要與官場上的這些打交道。一來二去,有時候不是他想拔出腳來就能拔的。”

    樹大招風,亙古難變。席泠暗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勒索陶知行的千金白銀。風口浪尖上,他不動聲色地瞥一眼何盞,又朝樹蔭相掩的曲徑上瞥。

    這時候何齊大約該歸家了,他握着酒盅,心裏裝着一椿事,酒卻由細細蜿蜒的壺口,簌簌墜入何盞的酒盅。

    他親自爲何盞篩酒,算是盡一點他的自責之心,“來,喫酒,那些事不要去煩它。常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屆時叫他多出些銀子交付朝廷,請林大人向內閣美言幾句,就無事了。他到底涉利不多,不會要他的性命的。”

    “但願如此罷。”何盞把案輕垂,提起個笑與他碰杯,“不說這些了,請你來喫蟹賞菊,卻總說些喪氣話你聽。不說了不說了,咱們聯詩的好。”

    才起頭聯了兩句,就聽見腳步聲,窗外眺望,是何齊歸家,穿着補服,濃陰裏也望見了席泠。兩人眼色稍匯,何齊便吩咐跟前小廝幾句。

    不一時小廝進來拱手,“正好泠官人在這裏,我們老爺有請,請到書房說話。”

    何盞還打趣,“瞧,我父親如今看重你比看重我多了。你且去,大約是問元瀾的事情,我在這裏喫酒侯你。”

    席泠笑應兩聲,與小廝同往何齊書房,剛坐定,就見何齊換了衣裳進來,待要行禮,何齊卻擺擺手,果然問起元瀾那頭的情景,“元瀾那邊如何說了?”

    “正要抽時候來回伯父的話。”席泠仍舊作揖,拂衣落回椅上,“我揣測,他心裏已經七上八下沒了主意了,前些時還見他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大約是去試探陶知行的態度。他只怕,這些人揹着他,都在鑽頭覓縫摘干係。等他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侄兒再去會會他。”

    何齊記得方纔他那抹眼色,像是眼底沉着件什麼事。他待要問,又恐叫一個後生牽住了鼻子,適逢丫頭端茶上來,他喬作不經心地呷了一口,“喫茶。你辛苦了,這件事你辦好了,後頭抓人定案的事情你就可以鬆快鬆快。不過你放心,屆時向朝廷陳表,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勞。”

    言下之意,大功還是他何齊與林戴文的。席泠料得如此,在對面端起茶盅謙卑地笑了笑,“小侄不過是爲伯父與林大人跑跑腿,談不上勞累。”

    何齊見他如此知禮,放下心來,態度軟和了好些,“也不叫你白操心,這樣大的案子,你在中間周旋這許多,別的不敢說,到時候請林大人朝上頭在應天府替你討個職位,總不費事。”

    席泠原也不指望能一步登高,可一個案子辦下來,應天府不知騰出幾個位置去,到底是哪個官職呢?

    按他想,自然是越高越好,定安侯門勢力太大,他來日與他們必定爲婚姻之事撕破臉。他眼下不過小小縣丞,勢如螻蟻,他得佈下個完美的局,從亂局中脫穎而出,築勢添威,有力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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