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七)
    林戴文的別館裏有貴客,席泠只好在先前那間書齋裏等候。風窗外四面綠槐,衰蟬稀疏地哀哀地叫着,他的心也似在冷水裏浸着,無限秋涼。

    一盅茶的功夫,林戴文送客回來,一腳跨進書齋,一副和善的笑臉就同時掛起,“碎雲久等,前頭是兵部侍郎,中秋耽誤了,這時候才見,多敘了幾句話。”

    他態度益發熱絡,席泠卻如常謙卑,“大人事忙,卑職多侯也是應該的。”

    “又說客套話。”林戴文踅到座上,擺了個手勢請他入座,問起元瀾那頭的事情。

    席泠照實說了一陣,一併也將與何齊謀劃的陶家那樁事講出來。林戴文聽後,拿眼掃量他許久,漸漸笑出來,“這倒是個充實國庫的好法子,這時節,朝廷在北邊有幾場仗要打,我前年進京面聖,皇上正爲此事頭疼,倘或有陶家的家財,還能應個一二年的急。不過……”

    他冷眼將席泠照着,“碎雲倒是叫我吃了一驚,我以爲,這樣坑人敗業事情,你是做不出來的。”

    “形勢所逼,也是沒法子的事。”

    這個“形勢”是指朝廷虧空的大勢,還是他自己被摧折的小勢,他沒說清。要換別人,恐怕少不得藉機表白表白一番爲國爲君的忠心,把醜惡的事情渡一層金,又體面又好看。

    但席泠似乎又還有一股君子之風,他不屑尋“冠冕堂皇”的理由裝點自己。林戴文靜靜琢磨他,越琢磨越覺此人很有些意思。

    在面前這雙慧眼中,席泠單刀直入,將虞家的帖子呈上,“自上回與大人拜訪虞家,虞老侯爺的意思,我也揣測出幾分。但我出身寒微,不能高攀,與其屆時說開了得罪了侯爺,讓大人在中間不好做,不如我先來向大人賠禮請罪。”

    林戴文捋着須將帖子冷瞧一眼,有些難以置信,“你既曉得虞家的意思,爲什麼又不願意呢?虞老侯爺雖說已不在朝中,可他的兒子們都當着要職,你做了他家的女婿,你要的許多東西,都唾手可得,又何必繞遠路?”

    今日來,席泠就不打算遮掩了,坦率地笑了下,“遠路近路,都是走了這一條,就得棄那一條。卑職有的東西一早就放了,有的東西卻一輩子不能放。況且大人這裏的路,也不見得比虞家的遠。”

    “噢?呵呵呵……”林戴文笑一陣,姿態愈發散漫,歪斜這肩倚在椅背,“怎見得我這條路就走得通呢?有時候,女人的裙帶也未嘗不好。我曉得你年輕,不想靠女人升官,男人嘛,年輕時候總有些講尊嚴,尤其咱們這樣讀書出身的男人。可我少不得勸你一句,權貴面前,還談什麼尊嚴體面?”

    “大人高看卑職了,卑職不談體面,只是有您這裏的路走,犯不着去喫這口侯門施捨的飯。要久居人的屋檐下,大約就永遠直不起腰桿了。”

    林戴文見他心意已決,把臉偏一偏,須臾轉回來,目光凌厲,“所以你今日來說這陶家的事情,是想借別人家的銀子,疏通我這裏的門路?”

    “不敢。陶家的銀子,是朝廷的,功勞,是大人與何伯父的,就連卑職畢生之功,都是靠大人一手提攜。”席泠攥了攥手,這些話連他自己也驚嚇。

    林戴文飄着目光,往窗外望了許久,思量着他話裏的暗示。這是朝他討要官職了,可他給了,他回報得起麼?他又將眼落回這位年輕人身上,審度他的價值。

    掂了半日,他硬着嗓音,“你是個能辦事的人,就是我不提攜你,朝廷也遲早會提拔你。”

    席泠心一墜,誰知他又笑,“不過話說回來,像你這樣地方上的縣官,等朝廷瞧見,不知要熬多少時候去,這既是你的損失,也是朝廷的虧空。我既然擔着江南巡撫,不但要替朝廷盯着江南的銀子,少不得還要盯着江南的人才。”

    席泠又將心安回肚內,走到他跟前深深作揖,請辭出去。門外槐蔭密密,嚴嚴實實遮擋住正午的太陽,林道似巨獸貪婪的舌,挑逗着,將他的身影捲入口中。

    有林戴文這條路,席泠就有了底氣同虞家周旋。隔日便在家中打點了些禮物,預備往虞家去。按他思想,先糊弄過去,等仇家的案子了結,升到應天府後,再明推。

    那時就是與虞家撕破臉,他已是叫得上名的官員,面上他們也不敢過分刁難,暗中又有林戴文庇護,或許能安穩度過此劫。

    至於往後,無非是爬出虞家的陷阱,又跳入林戴文這個無底洞。橫豎這天底下都是窟窿,他總免不得要深陷在一個窟窿裏。他面向窗外寥落地笑了笑。

    簫娘正在榻上收拾那幾把給虞家帶去的紫竹泥金扇,一一打開檢驗了,分別放回幾個黑炭雕花長匣裏。忙完剔眼瞧他半張寂寥的臉,心裏忽然有些酸楚難抑。

    這酸從腳底板涌到腦中,招致她一開口,倏然說了句沒頭腦的話,“要不,你就娶了虞露濃吧。”

    話音甫落,不單她自己嚇一跳,連席泠亦嚇一跳,驚轉過來,鎖着濃眉睇她,“你說什麼?”

    簫娘沉默一陣,跪在榻上的膝一軟,自暴自棄地歪坐下去,把炕桌上精美的長匣睃個遍,“就算你這會周旋過去了,往後呢?往後也少不得是要得罪他們的。你拒他們家的婚事,人家會想:喲,好個了不得的人,連侯門也瞧不上。你打人家的臉面,人家心裏自然氣不過,氣不過,自然就不會給你好果子喫。”

    咕嚕嚕的話一潑出來,就收不住。她越講越灰心,黯然地笑了下,把手一攤,“所以我講,你還不如娶了她,做他們家的孫女婿,以後不單不愁他們家秋後算賬,連前程也犯不着愁了。你信不信,你這會娶了她,年尾你就升官!升官不好麼?”

    席泠始終緘默着,用那雙寫滿心事的眼睇住她,最表層的黑是黑得亮晶晶的,但底下沉着一點失望。

    簫娘原就心裏團團圍障,說了這些負氣的話,還是悶得慌。他悶不作聲的目光就成了一個火引子,將她一點就炸。

    她噌地跪起膝,把手上的絹子團成一團朝他擲去,“你講話呀!你想娶就娶,我又沒攔着你!往前我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我是在放屁,你做你的侯門女婿去,我不怪你。只要你富貴了,還想着給我口飯喫,就算我沒白跟你一場!”

    說到最尾,嗓音越拔越高,有些發顫。那張鵝黃的素絹砸在席泠胸膛,抖散了,偏巧窗戶裏灌進來濃秋的風,將它翩翩地刮到牀腳。

    簫娘不懂那些官場上風雲暗涌,但她猜測,他一定爲了應付這件事,犧牲了許多,或許是他的高傲、他的孤絕、他渾身的氣節與志向。這些東西可能不值價,但是他從前一直堅持的。爲了她,或者爲了他們的日後,他一點點放棄了他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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