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朱門亂(八)
    夜露壓葉低,輕雲露月光,那被銀光光照着的杏樹“咔嚓”一聲,斷了枝。

    卯時昏暝,長巷岑寂,簫娘驀地嚇一跳,反手撐在枕上,把黑漆漆的窗戶望一眼,又扭頭望席泠,“你聽,有鬼!”

    今夜睡的西廂,牀頭點着一支昏昧的蠟燭,火光在她瞳孔裏鬼鬼祟祟地跳着,引得席泠無奈地發笑,“是風折了樹枝,哪裏來的鬼?”

    他把她摟回來,兩個人的體溫把被窩烘得暖洋洋的。他帶着某種特殊的慵意,舉着她一隻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摩挲過去,“風緊了,回頭你把炭點上。”

    簫娘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叫窗罅裏鑽進來的一線風吹得有幾分冷,便抽回她的手,坐起來套一件薄薄的鵝黃的鮫綃褙子。

    那顏色將她臉上的皮膚襯得格外嫩,白的黃的,像一片甜軟的杏肉。席泠擡手,用手背在她腮畔撫一撫,“再睡一會,天還早。”

    她又倒進他的臂彎裏,熨帖着他,腿只管往他身上搭,“是有些冷了。你晨起要喫哪樣?”

    “有什麼就喫什麼,隨意燒一些就是了。”

    席泠說得很隨意,是一種舒服的散漫意態。他好似不在意這點瑣碎的喫穿,他一連多日爲着收繳秋稅的事早出晚歸,偶時在外頭還喫不上飯。在這個冷清暗沉的清晨醒來,卻深刻地明白,他一直都很鍾愛這種瑣碎。

    因爲鍾愛,他歪下臉把提供這種瑣碎日子的女人親一親,很是溫柔,“就要入冬了,我這些時候偶然往鄉下去,遇見好的皮子,收來了縫衣裳穿。”

    簫娘想想他成日奔走,心裏很疼他,誓要燒頓好的與他喫,“昨日綠蟾送了一條兩斤重的鱘魚與我,養在缸裏,一會我蒸了你喫。”

    席泠聽見是綠蟾所贈,想起時下正算計着要她父親性命的事情,不覺默然,好像忽然掐滅了一盞燈,臉上頃刻敗落了光線。簫娘見他有心事,將他推一推,“怎的了?”

    “沒什麼。”他勉強笑一笑,坐起來穿衣裳。正往牀下穿靴子,倏聞敲門聲。

    簫娘也聽見,枕上起來,不由皺了下頜,“天還沒亮,誰大早起就來?”

    席泠摁下她,“你躺着,我瞧瞧去。”

    穿戴好開門出去,藉着月光拉了扇院門,見是鄭班頭,打着盞燈籠,朝門縫裏往一眼,抑着聲說與席泠:“近日各處催繳秋稅,老爺往東我往西的,總碰不上頭,乾脆就趁早來回老爺的話。”

    “你說。”席泠跨出來,把院門輕輕闔攏。

    “元太太與那位周大官人的事情,小的前些時已拿住了把柄,這個。”說着遞上一件女人的肚兜,大紅的顏色,在黑暗中顏色愈重,還有撲鼻的脂粉味。

    席泠將眉輕釦,收在袖中。鄭班頭笑了兩聲,“前頭曉得元太太給了周大官人這件東西,那日我就特意往周大官人身上撞上去,趁他不備摸了來。拿給元瀾瞧,他那樣好臉面的人,不怕不依老爺的話,把仇家的事情和盤托出。”

    “就沒有他的臉面壓着,他只怕也該說了。”席泠把袖口掣一掣,朝那輪缺了口的月亮的望一眼,“只是怕他心裏七上八下的拿不定注意,拿這面子上的事情激一激他,他就能落定主意了。”

    “老爺說得是。”鄭班頭回完話,趕着往衙門裏去,先行辭去。

    席泠仍回房裏,簫娘已在妝奩前妝黛,正簪花鈿,擡着手睇他,“是誰呀?”

    “噢,鄭班頭,有公務上的事情來回我,只怕在衙門裏碰不上面,這會趕着過來。”

    簫娘不多問他的公事,就問也聽不明白,只精精神神地描眉勻粉,一番裝扮,天際見光,長巷裏此起彼伏的雞鳴。她伶俐地往他懷裏蹦來,仰着粉面,“你回正屋裏看會書,我燒了飯喊你。”

    席泠只恐天色昏昏割了手,往竈上點好些蠟燭,用紗罩籠着,適才回房看書。

    比及天光暗藍,簫娘擺飯在外間,進來喊他,一手打簾子,一手伸着個食指在嘴裏嗦,像是沾了點菜汁,咂摸有聲地,“你拿一盞燈出來。”

    席泠望着擎着炕桌上的燈走來,歪着臉看她砸。須臾他把她那截指頭由她嘴裏拿出來,放進自己嘴裏抿了下,“什麼這樣好喫,叫我也嚐嚐。”

    簫娘那個指節在他口裏一熱,臉就紅了,“你是餓死鬼投生麼?”

    大約是鍋裏取蒸魚沾上的汁,有一點鹹鮮味,淡淡的。席泠把她的手吐出來,舉到她眼前,“好喫,你再嚐嚐。”

    那手上溼乎乎地混着兩個人的唾液,簫娘羞恥又難堪,將那指頭在他胸膛裏蹭了幾回,“好喫個鬼!快掌燈出去喫飯,我去洗手!”

    喫罷早飯,打發了席泠出門,簫娘就回西廂在燈下做活計。做到天色大亮,聞聽沒楔死的院門被人推開,窗外一個綽綽的影滿院裏顧盼,“簫娘、簫娘在家不在?”

    是徐姑子的聲音,簫娘忙丟下針線出去應她,“在屋裏呢,院中涼蟄蟄的,你上正屋裏坐,我給你瀹茶來。”

    那姑子手上拿着本《金剛》直襬,“不喫茶了,我和你說件事,說完就趕着往錢家去送他家老夫人的經。你快來。”

    兩個人在正屋裏碰頭,簫娘拂裙而笑,“真是天下雹子,慌得腳不落地的!哪樣事情,大早起廟裏出來就來尋我。”

    “天大的事情!”徐姑子在案上一把拽了她的手,四下裏窺看一圈,“你們泠官人不在吧?”

    “一早就往衙門裏去了。”

    “那我就好對你講了,省得他聽見,只怕不依。”徐姑子噗嗤笑出來,把她的腕子搡開,“我給你報喜來,昨日我往虞家去唱誦,見王婆子在他家,王婆子你認不認得?嘖、就是秦淮河上頭喫喜媒飯那個婆子!離了虞家我與她說話才曉得,虞家請她去,是爲替你尋戶男人家!”

    簫娘乍聽,錯愕得講不出話。徐姑子笑嗔一眼,“真格是瞧不出來,你往他家走跳這些日子,干係好得如此,叫他家老太太也操心起你的婚事來。老太太外頭尋的人,就瞧他侯門的臉面,也差不到哪裏去。我聽見王婆子說,老太太說下話,要尋個年輕些的、家裏人口不繁雜的、又要相貌過得去的。你聽聽,這是你白得來的好事不是?”

    姑子一氣講完,見她眼色沉了沉,像是琢磨什麼。她又去搡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我還聽見老太太與姑娘商議說:‘人好,家裏貧寒些也不要緊,咱們家出些本錢,叫他去做買賣,簫娘嫁過去,總不叫她受窮喫虧就是了。’你聽聽,這是哪世裏的菩薩,你嫁人,還要貼錢與你家做買賣。噯,你怎的不見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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