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歸路難(一)
    今年年關往元宵十來日過得格外漫長,人人都這樣覺得,大家文火烹油似的慢慢熬。綠蟾更比旁人不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捱,夜似無邊,晝也無邊。

    知道的說是她捱等着她父親的消息,她自小沒了親孃,是陶知行將她捧在手心裏呵護長大,做女兒的怎能不時時記掛?可旁人還有不清楚,她還捱着別的,那是一段從謊言到接受真相的距離。

    現在她懂得了,她的日子是一匹抽了絲的緞子,所有人只把好的那一角拉給她看。當中自然也包括何盞,他揹着她,“算計”她家,她爹,面上每天笑呵呵地極盡溫柔地瞞哄她。

    所以此刻她連他的每句話都忍不住要懷疑一遍。她椅在牀頭,面容淹淡,沒裝黛,鴨堆的髮髻半點珠翠也無,額上繫着條防風的白兔毛抹頭,絨絨的,愈顯幾分西子弱態。那對帶着病氣的眉眼透着些悽清的距離,只管把牀前的何盞望着,“真的?”

    “真的!”何盞語氣稍重,不是不耐煩,是隻怕她不信,急得兩道濃眉微擰,“元宵一過,抓了那些人去過堂,就將岳父放出來。我早說了,岳父不過是受了仇家的脅迫,罰他些銀錢,就能免禍了。”

    綠蟾聽了這套說辭聽了好些日,從安心聽到了憂心,“公公也是這樣講的?林大人也是這樣講的?”

    這一問,何盞把脣空啓了一下,又闔下去。他發誓不再瞞她,只好照實說:“他們都講,得等抓了別的人,審下案子,才能向朝廷請示。你放心,爹說屆時上奏疏,一定請林大人在裏頭爲岳父說幾句好話。林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寵臣,他說話,有時候比內閣的人還作數。”

    豆蔻綠的綃帳掛在銀鉤上,風吹得一膨一膨的,綠蟾的將信將疑也在帳間起起落落。

    何盞見她有些肯信了,趁機把牀頭的藥碗端來喂她,“你打從十二月裏傷了風就沒好,又爲岳父的事,愈發把病加重了。我說了不再瞞你就保證不瞞你,眼下只得等着。你先將病養好了,岳父也就該能放出來了。”

    “現押他老人家在哪裏的?”綠蟾伸頭吃了口藥湯,兩眼巴巴望着他,“我爹,雖說年輕時候常常各地跑,可出門跟前都有人伺候,除了舟車勞頓些,不曾喫過什麼苦。他如今年紀大了,更遭不得一點罪。”

    說到下半截,聲音已有些氣不定的哭顫。何盞只覺也有些鼻酸,放下湯藥碗摟她在懷裏,“你放心,兵馬司衙門也沒有大牢,又沒過堂,是收拾出一間衙門內的房間給他住着呢。雖說跟前無人伺候,外頭也有差役供差遣。”

    綠蟾哭了一陣,喫過藥就躺下,翻了個身朝裏頭,不說話也不出聲,不知是睡了還是醒着。何盞在邊上守一會,盯着她陡急塌下去的腰線,像是峯迴路轉,一個急發的變故,殺得人措手不及。

    她會怨怪他,與他慪一陣的氣,這些他都是一早料到的。但他沒料到,她既不罵他,也不同他吵,只是時時轉過背去,留給他一段冷清的距離。

    綠蟾雖然柔順溫婉,好似凡事都不大計較,可她有她的倔強。她的倔強是無聲的,溫柔的,但鐵石一般堅硬。

    何盞無能爲力地守了她一會,聽見他父親使人叫他,只得丟下這屋裏去了。

    在園子裏撞見簫娘過來,他深深地打了個拱,“伯孃來了就好,媳婦自病了,就不大與人說話,只還肯與伯孃多說幾句,伯孃好歹替我多勸勸她。”

    簫娘曉得他們近來爲陶家的事情鬧得生出些嫌隙出來,心裏慨嘆一陣,應了他往屋裏去。打了臥房簾子一瞧,綠蟾揹着在帳裏靜靜睡着,簫娘便不進去,丟下簾子往榻上坐,與丫頭說話。

    丫頭說起來自然也是一番煩惱,“不瞞你說,兩口外人勸不住。我們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脾氣卻像根麻繩似的,折又折不斷,戳又戳不死人,只把人細細勒着。半個多月了,姑爺夜裏只在裏頭那羅漢牀上睡,一是怕擾了姑娘養病,二是姑娘不許他牀上去睡。他一上牀,姑娘就翻過身去,僵着身子,整宿都不挪彈一下。”

    “老爺太太如何說呢?”

    “老爺也不大好過問媳婦的事,太太日日來瞧,勸了好些話,可姑娘一心記掛我們家老爺,喫也喫不好,睡也睡不好,這病哪裏能好呢?”

    簫娘不過問他們官場裏的是非,只看綠蟾如此,止不住嘆,“你勸勸她呀,好一日病一日總是一日,還不如好好地等消息呢!”

    正說話,聽見綠蟾在裏頭喊:“簫娘來了?”

    兩個忙不迭打簾子進屋,綠蟾已欹在牀頭望着簫娘笑。簫娘掛帳落在牀沿,把她細窺一窺,擡手撩開她腮畔粘的一縷碎髮,笑了笑,“我瞧着奶奶好些了。等元宵夜裏,與我點了燈籠,咱們往河邊去走走百病,一準就好了。”

    綠蟾扇剪着荏弱的眼皮,也是笑,“耽擱你日日來瞧我,這時候,你正該趕着往各家去拜年。人都是年頭裏最大方,打賞得多,禮也豐厚。”

    “你說這話。”簫娘嗔她一眼,“未必我往你這裏來你不賞我?這幾年,都是靠你照料出來的。你起來,不要成日睡着,我瞧見你們花園子裏梅花開得正好,咱們去瞧瞧。”

    綠蟾也覺躺得骨頭痠疼,撐起來叫丫頭取衣裳,“等元宵一過,什麼花都要趕着開了。”

    稍稍妝黛一番,簫娘攙着她往園子裏去逛,說起簫娘近日的忙,無非是各處趕着送年禮。議論起外頭那些人,只隔了一道年關,卻恍有隔世之感。

    簫娘時不時睞她的面色,終究忍不住勸,“你別怪我不幫着你,可話我還是得說。這椿事,你細想想,何小官人在衙門當差,朝廷裏要查的案子,他能說個‘不’字?況且他又是那樣個正直的人,你比誰都曉得他,要體諒體諒他,你說是不是?”

    “我不怪他。”

    這句倒有幾分實,綠蟾的確不大怪他,他有他的志向與原則,這也是她最欣賞他的一點。

    只是說不上來,好像倏然一夜間,鮮花着錦的人間好像只是個障眼法。揹着她,人人都知道軟紅香土下面其實是燒焦的黑地,只有她被矇在鼓裏。

    她與知道真相的他們不是同類,分明在一片天底下,又彷彿在不同朝代,她是時代最昌盛的那段記憶,而人們已經遺忘了這段歷史,掙扎在殘酷硝煙中。

    簫娘望着她慘白的笑,不大明白她的苦衷,簫娘自以爲她是局外人。

    可混沌的水中,人與人的命運早就攪在一處,一碗舀起來,誰還分得清那一滴是打江裏流來,哪一滴是溪裏淌來?

    打何家後門出去時,恰逢軟玉打一頂軟轎裏出來,穿着玉白遍地灑金裙,大紅比甲,裏頭配着桃粉的長襟襖子,比甲的衣襟袖口鑲滾着一圈銀鼠毛。頭上戴着一對嵌紅寶石的金花鈿,不大不小,顯得有些姿色,頂尋常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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