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歸路難(六)
    隔兩日大晴,有些了熱氣,鶯聲巧囀,吟蛩輕起,風卻仍舊清涼溫柔。

    露濃早起十分用心打扮,她素日穿清爽的顏色多,這回卻特意揀了件鮮亮些的綰色長衫,掩着珍珠白的裙,梳着虛籠籠的髻,揀兩支白玉壓鬢簪,簪頭嵌着兩顆細細的紅寶石。

    丫頭見她多餘的都不戴,問她可要戴花冠。她在鏡裏搖搖頭,“衣裳已有些鮮亮了,再戴一頭的朱鈿,太繁重俗氣了些,還是素雅些的好。”

    這一種素雅比簫娘,自有一股姮娥縹緲之態。丫頭在後頭榻上選紈扇,擺了滿榻的扇,桐葉的,芭蕉的、圓團的、梅花的,又是各樣的顏色繡面。一壁看扇,一壁看露濃的衣裳,遲遲拿不定注意。

    還是露濃親自來揀,揀了一柄梅花形寶藍的絹絲扇。丫頭叫人往軟轎裏裝了兩匹上好的緞子給簫娘,將給席泠的李墨用個髹黑鏤雕花的木匣子裝着。一應吩咐完,進屋來喚:“姑娘,這會起身?”

    露濃瞧一眼門外的太陽,還在東邊,暖融融地斜照影。倒不急,使丫頭瀹茶來喫,閒散地歪在榻上,“這會去,他一準還在衙門裏忙呢。咱們坐一坐,且估摸着他差不多出衙歸家了再去。否則左候右等的,與簫娘多說幾句,叫她瞧出來,想法子追咱們走,咱們倒坐在那裏不尷不尬的。”

    “還是姑娘想得周到。”丫頭廊外吩咐人瀹茶,走進來跟着榻上坐,“只是說不準今日泠官人幾時回家。”

    兩個人妄議妄猜,說着說着露濃噗嗤笑了一聲,巧遮紈扇。丫頭因問她:“姑娘好端端的樂什麼呢?”

    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說起席泠幾時歸家,說來說去,像他已成了她的丈夫似的。議論着丈夫幾時歸家,在哪裏閒逛,外頭忙些什麼……

    這些繁瑣而充盈的話題,像稀疏的蟬,廊角下的銅鈴,清風弄葉,組成了鋪天蓋地的恬淡的動靜,浸入骨頭縫裏,密密麻麻的快樂。

    露濃不好說,把她溪水一樣止不住流動的想象藏在那片扇面底下。寶藍的扇面上繡着一直茸茸的白貓,正跳着拿爪子掏一隻蝴蝶。只是不好,它空舉了一輩子的爪子,恐怕掏到死也掏不着。

    將近午晌,估摸着席泠該歸家了,露濃纔不緊不慢地上了軟轎,告訴府裏是往河邊包船玩耍子。老太太叫了六七個家丁跟着,果然包了艘船在那裏,上去打個幌子,藉故抽身,單帶了丫頭使轎子擡轉席家。

    進了院,簫娘像是才睡午覺起來,整雲掠鬢地迎出來,一時不知該把露濃往哪裏引,“接了姑娘的貼,我今日門也未出,就在家等着姑娘。只是我家裏窮門陋室的,怕姑娘沒處落腳。”

    露濃站在院裏,使丫頭將東西拿到石案上,“也沒甚東西,又不好打空手來,給你捎帶了兩匹料子你裁衣裳穿。聽說泠官人升任了府丞,捎了一塊墨賀他。”

    “來就來,姑娘還講這些禮。”簫娘佯嗔假怨地,先收撿料子往西廂,又來拿那方墨。抽了匣蓋一瞧,好一塊精雕細琢的墨,透着隱隱香。

    她不懂,露濃與她解說:“李廷圭的墨,珍品,那年在北京宮裏的娘娘賞的。我平日寫來寫去,不過是些閨閣裏沒要緊的字。送給泠官人,他寫的文章,都是助益天下的,方不算委屈了這墨。”

    簫娘不曉得甚李廷圭王廷圭的,只曉得宮裏賞的,必是上好的東西。忙不迭收了,引着她同丫頭在正屋外間坐,瀹茶上點心,一樣禮不缺。

    正屋倒敞亮,牆面雖有些泛舊,一應傢俬倒都是新打的。露濃一寸一寸細看,連門窗都是新換的,上了烏油油的黑漆,糊的蜜合色的窗紗,桌椅案几是暗沉沉的紅。座的椅背後是長長的香案,供着白瓷花瓶,插的幾枝白梔子,滿屋裏都是香氣。

    往右邊一瞧,一扇罩屏掛着竹青的門簾子,裏頭是另一方天地,隱隱的縫隙裏,榻橫在窗戶底下,髹黑的,窗紗是竹青的顏色,凝重裏跳出一絲雋逸。

    露濃朝那門簾子笑一笑,“泠官人睡在裏頭?”

    “啊、是。”簫娘看她的眼,水汪汪的眼底掩着一點迷離的嚮往。橫豎席泠不在家,簫娘似個高高在上的主人,願意賞她一點甜頭喫,捉裙起來引她,“我帶姑娘瞧瞧去,反正我家就這麼大點地方,姑娘坐着看也看得無趣了。”

    打簾子進去,對面牆上立着大面多寶閣,什麼“珍寶”也沒有,滿排的書,都是市面上普通的印本,並沒有誰的真跡誰的珍本。露濃走近看,大多都翻得皮也軟了。還有極尋常的筆筒筆洗,硯臺鎮紙。

    她忽然有些爲席泠心痛,簫娘身上穿的戴的一應都是好的,他捨得使銀子替她辦這些沒要緊的東西,卻不捨得爲自己買一支好的筆。

    同時,她又爲自己心酸,扭頭睇一眼簫娘,“泠官人還真是個由衷愛讀書的人。”

    “是呀。”簫娘倒很是認同,“平日在家就是寫文章,寫什麼,我也不認得,就看他寫不停。”

    露濃眼色稍沉。她連字也不認得,連他寫的文章也看不懂,只會鬧他。她很有些替席泠不值。又問起:“這屋裏連張書案也沒有,他在哪裏寫字呢?”

    簫娘抿着脣笑,“他原先住西邊的屋子裏,那裏有張書案的,只是後來他爹沒了,我睡在這裏有些怕,換了屋子,那張案就給我做了妝臺。他平日在榻上寫,盤着腿,點着燈,一坐坐一宿。”

    “一宿?”露濃眼色更有些涼了,“他高高的個子,在榻上盤坐一夜,骨頭都要屈酸了。”

    這話有些埋怨簫孃的意思,簫娘分辨出來,待要反駁,想一想,確是事實。她有些內疚起來,訕訕笑兩聲,“沒法子,這屋子再擺一張案,擺不開。過些時候就好了,我們要搬新房子了。”

    聞言,露濃提起眼,“搬去哪裏?”

    “不曉得,”簫娘搖搖頭,不以爲意,“問他他不愛講。”

    “他也有事不對你說的?”

    “是嚜,他好些事不愛對我講的,我也懶得問他,他有他自家的打算。”

    露濃心裏隱隱高興,好似席泠就是席泠,不被誰左右侵擾,簫娘也不能。某種程度上,她覺得簫娘也與他不是完全一個陣營,某種角度來說,他是深藏的他自己,有着要命的神祕。

    一個男人倘或因爲愛一個女人,而完全失去他自己,是不夠堅志的,他應當是屹然而立的山川,任水流。他是,所以露濃在心裏又私自多愛了他幾分。

    她又望向那張架子牀,也是新打的,無雕無飾,掛着靛青的夏帳,這時節還未換涼簟,鋪着蒼黑的褥,像是水洗的墨,褪了一層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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