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歸路難(七)
    新宅子打從買下那天起,席泠就差人收拾着,等搬過來,也不過是花個兩三日調停東西擺放。

    他們住在處叫“望露”的院子裏,東邊的兩間屋子給上夜的丫頭住着,西廂是他們的臥房,與正屋不通。簫娘花了半日收拾臥房,門右邊月洞罩屏隔着牀和圓案,窗戶底下一張榻。左邊花罩屏裏擱着一張寬寬的書案,滿牆的書,給席泠素日寫字使用。

    簫娘吩咐管家買了些好的筆墨紙張進來。管家就是晴芳的男人,自贖了這兩口進來,晴芳管着後頭的一應瑣事,她男人管着外頭一干事物。

    再有他男人有個兄弟,叫季連的,簫娘想着安插給席泠做小廝。席泠卻道:“我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情要個人跟進跟出。”

    “你總要個人趕車吧?”簫娘翻着眼皮,一心要安插,“況且你在外頭有個什麼事,也有人往家給我傳話啊。”

    席泠不再推脫,此事便混過去。因晴芳男人識字,筆墨方面大約是懂一些,簫娘便使他買了些上好的文房之物。其中一個洮河硯,竹青的顏色,邊上雕刻浪紋。

    她捧給席泠瞧,“聽說是名硯,我也不懂,一定是好用的。”

    席泠略看一眼,擱在案上,“什麼都使得,這些東西怎麼都是用,也不見得用了這些好東西,就能成個能人,寫出精妙絕倫的文章來。胸中有學問,不在這些東西上頭,我不挑剔。”

    “那哪成?”簫娘追在他背後,一徑往右邊榻上坐,“上回虞露濃到咱們家去,瞧見你那些文房使用的東西,話裏還替你抱屈起來。好似我只顧自家喫穿要好的,不管你,隨你用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哼,我又不懂這些,哪裏曉得個好壞?”

    一席話說得又是癟嘴又是翻眼的,簌簌搖着扇,喁喁不休,“從前家裏不好過,這些東西又費錢,倒罷了。如今咱們又不是用不起,你做什麼不用好的?就要用!”

    席泠推開窗,廊中間那塊空着的地方被蒼蘚碧痕覆蓋,滿地密匝的竹蔭,如在山野清涼。他背倚窗臺,風拂散了他鬢角一縷細碎的發,雋逸地飄搖着。

    這時衙內剛歸家,換了補服,鬆鬆地繫着墨綠的道袍,斜映着那片竹林,像個野遊的仙人,沉斂悠遠,“不是錢的事,我一向不講究這些,能使用就成了。你若喜歡,隨你去買吧。”

    話說到這裏,簫娘向窗外斜飛一眼,望着對面廊下扎堆說話的丫頭,她們嘰嘰喳喳的,顯得這屋裏格外靜。她望着她們,偶然察覺,她們也在偷麼往這窗戶裏看。

    也不是頭一遭了,這些十四五六歲的丫頭正值個芳心蠢動的年紀,時時避着簫娘,把席泠望着。

    簫娘心裏有些不自在,說話也不耐煩,把扇鬆鬆地墜在指間,“我纔不喜歡,我又不懂這些。只是虞露濃,生怕我虧待了你似的。我倒好笑了,巴巴跑到我家裏,暗裏抱怨起我虧待了我的男人!就算我虧待了我的男人,跟她什麼相干?”

    席泠無聲地笑,伸出手要拉她到懷裏,“誰的男人?”

    她顧及外頭那些半大的姑娘,高傲地擡着下頜,“我不,熱得很。”

    他抓住她的腕子狠掣一把,簫娘驚叫一聲,只怕跌在炕桌上,誰知又被他託着腰,穩穩抱了過去,“你愈發矜貴起來了。你生她的氣,與我什麼相干,怎麼就刁難起我來?你方纔講誰的男人?”

    “她是爲你抱不平呢!”簫娘趁勢用扇拍在他胸膛上,有些羞,迴避着“誰的男人”這一話題。可暗裏撅着嘴,細細看他。

    他生得很白,兩邊的輪廓像一把利刀斜斜地朝下削去,到下頜角,刀鈍了,有明顯的棱,刀一斜,又狠狠劈下去。高高的鼻樑連着眉骨,濃而不亂的眉毛下陷進去一對眼窩,深不見底的漆黑的眼,黑白森嚴的臉上只有嘴巴上有淺淺的檀色。

    簫娘想,刻他的時候,神仙必定硬着心腸,把他削出一種嚴酷的凜然。後來神仙又不忍心,賜予他脣上那一點顏色,使他的冷峻似罩上了一層霧,多了點迷幻的柔美。

    “看你男人什麼呢?”他歪着眼,目光輕浮,瞳孔裏的一點亮光,似針尖,戳在人心裏,必定見血。

    簫娘坐在他擱平的那條腿上,他喜歡這麼抱她,像抱個孩子似的。簫娘抱着膝蓋,垂下眼看她乾乾淨淨的繡鞋尖,“你往後官做大了,到了皇帝老爺跟前,叫他的閨女瞧上了怎麼辦?那時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

    “皇上就兩位公主,已經嫁了人了。”席泠扶着她彎曲的背,無所謂地笑了笑,“況且我沒那麼好,只是你看我好。”

    “誰說的?”簫娘揚起眼要替他辯白。可忽然又怕他得意,又急轉了個白眼,“倒也是,你也沒那麼好,別猖狂!”

    席泠笑嘆,“我從沒說過我好。”他仰枕在窗臺,闔着眼,廊盡頭的竹影落一點在他的眼皮上,額線外,是地上的斑駁綠蔭,像一張綠色的薄衾朝他蓋下來。他摸了她袖管子裏的手絹,蓋在臉上,隔了一會,似乎睡着了。

    屋裏爐篆微醺,簾影輕盈,簫娘也不去吵他。對面廊下那幾個丫頭,眼往這裏睇得更勤,她們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席泠?

    簫娘縮在他懷裏,側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見他沉穩的心跳。這時節整個南京城潮氣重,悶熱,人人身上都黏着汗。好在富貴人家時時洗澡,身上自然乾爽。

    可席泠愛出汗,汗黏在他皮膚上,風一吹,把他吹涼。不怪簫娘貼着他也不覺熱,除了他的皮膚,他不愛說話,不浮躁,不吵鬧,貼着他人心也跟着靜怡許多。

    偶然他又蹦出一句話,手摸着她的腰,“你瘦了些。”

    簫娘探起頭,“你沒睡着啊?”帕子底下他到底睜沒睜眼,不知道,反正是又不講話了。簫娘剜他高仰的下頜一眼,“天氣熱了,我總要瘦的。我曉得,你們男人喜歡豐腴些的女人。”

    他哼着笑了兩聲,流淌着一縷情慾。豐腴些,看着飽滿,像片潤的土地,摸上去,是黃昏裏濃厚的苔蘚,帶着夜露,豐厚綿軟,好像埋什麼進去,都是緊實安全的。

    他說:“你瞧着瘦,骨頭卻小,也是軟的。”

    說得簫娘羞着打他兩下,又側偎在他懷裏,懶洋洋地舉着扇,透過細細的絹紗朦朦朧朧地瞧她的新房間。

    門對着的香案上供着花瓶,插着幾枝素心蘭,白白的花參差不齊,似待飛的仙鶴,暫歇在濃綠的山間。屋裏的光線在草綠的絹絲扇後頭,整個黯淡了一層,暗得好像沒那麼熱了。但鎏金銅盆裏的冰卻在迅速的消融,從棱角分明融成了圓潤光禿的形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