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歸路難(八)
    流金天氣,太陽曬得香消減,夜裏一場暴雨過,反添潮氣,皮膚上總是黏膩膩的汗,搽又不見溼,清爽又不清爽,恨得人心頭燥。

    “可不是?我上月就說要往息奈庵燒香,也是熱得懶得動彈,又沒去,且等入秋吧。”

    柏家四娘也清瘦了些,比先前又是一番弱柳風姿。因簫娘沒提前告訴要來,她只穿着白綾對襟短褂子,扎着蒼色的裙,清清淡淡的家常打扮,顯得隨意親暱。

    這廂熱絡地招呼着簫娘榻上坐,“過了中秋,你同我一道去吧,閒着也是在家睡覺。”

    一壁使丫頭端上果盆,是個青瓷缸,半盆冰,半盆水,沉瓜浮李,綠油油的葡萄與紅馥馥的櫻桃飄在水上,晶瑩可愛。簫娘想起家裏的杏,扇子撲撲膝蓋,“哎唷,我家的杏熟透了,晨起還想着要摘一筐來叫幾位太太喫,偏巧出門時泠哥催促得急,沒想起來!”

    “泠官人也來了?”水光映着四孃的眼,亮晶晶在裏頭打轉。

    簫娘點點頭,適才說起來意,“他升了官,你們老爺也升官,兩個人如今在一個衙門裏,再親近不過的同僚。又趕上我們才搬了新宅子,藉機請客,我要親自來告訴娘兒們,他也想着要親自來告訴你們老爺,我們就一道坐了家裏的馬車來。纔剛從太太屋裏出來,二孃也在那頭,我就一併告訴了。這會,專門來告訴四娘,你可騰出空,千萬要去呀。”

    “你們搬家的事情我倒曉得,只是不知是搬到哪裏去?多大的地方?”

    “就是先前陶家的房子嚜,”簫娘往炕桌湊一湊,翹起腿,“陶老爺不是流放往四川去了?財產一律充公,園子由衙門出賣。那塊地,先前還是我們席家的祖產,泠哥自然是要買回來。也不用如何收拾,換了些傢俬,添了些東西,我們就搬進去了。”

    四娘點着頭問:“多少錢呢?”

    簫娘照原數,伸出一隻手比了比,四娘把嘴一癟,摔着帕子扇她,“你好福氣,當初他爹死了,你死活不肯另嫁,如今可是候來好日子了。”

    說話間,一抹斜紅飛上四娘腮頰,“泠官人,又年輕,又出息,如今做了堂堂四品的大人,只怕你們家的門檻都要叫說親的踏破了。我上回講,要他抽個空,教導教導我們哥兒,聽見老爺說,他講等搬了房子敞亮些,再把哥兒送去。如今他忙,老爺不叫麻煩他,難爲他倒肯費這個心。我心裏不知怎樣感激他纔好,噯,你說下個尺寸,我做雙鞋他穿。”

    靜觀她那副模樣,秋波脈脈,粉頰稍垂,還是從前那副神女有意的姿態。簫娘心裏暗慪,他的男人,還要別的女人做鞋穿?

    因此撈住她上半截話,索性就說明了:“想說親的人麼倒是有,那日王家太太還向我打聽。我不好告訴她,只告訴你,我想你同我什麼關係?就告訴了你,你也不說那些閒話!”

    說着,把腦袋湊近,縮着肩一笑,“晚了,泠哥同我已經過了戶了,我如今是他正頭的妻房,只是還沒辦喜事,不好張揚出去。你心裏有數就成,可別外頭說去啊。”

    當下便將四娘驚得說不出話來,絹子撳在心口,呆了好一會,才剔了眉眼,“你,嫁了他?!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你悶不吭聲的,真是瞧不出來。叫人怎麼議論好!”

    話音甫落,意識到有些失態,四娘忙斂心神,“我的意思,外頭一向還有些議論,你真嫁了他,還不定有多少風言風語呢。”

    “隨他們議論去,一向說我的就不少。”簫娘翻個眼皮,搦回腰肢,見她嚇得有些花容失色,心裏好不高興,“你別告訴人啊,等我們辦起喜事來,嚇他們一跳!”

    四娘暗想從前請她拉扯的事,又是發窘,又是發訕,些微點頭,“我不說、我不說……”

    隔了一會,四娘招呼人擺午飯,恨不得一把抹殺從前,一口再不提“泠官人”,只與她說起別家的事來。

    前頭柏仲也張羅擺飯與席泠喫。因天氣熱,他家有處軒館,四面桐陰密蓋,比廳上涼快,柏仲便命人將飯擺在那頭,引着席泠過去。席上治酒治菜,因曉得席泠不愛飲酒,上的新釀的荷花酒,一股清香回甜,酒味不重。

    席上柏仲說起年關一番事情,頗有些悵惘茫茫之態,“官場官場,就是個鬼門關。做一輩子官,誰知哪天就折了性命在裏頭,依我個人呢,纔不要像雲侍郎仇通判那般貪心,穩穩妥妥做好我的三品府尹,幹到卸任歸鄉那天,也算值得。再往上,就不是我該妄求的了。”

    一番嘆完,睇一眼席泠,忙舉樽向他,“不過你還年輕,不要像我,要有大志向的好。”

    席泠吃盡酒,恭順地笑了笑,“大人是自謙。”

    回想從前的“大志”,早就落了空,可是在其位,席泠免不得要謀其職。便說起:“此番纔將城內河段的幾處閘口修好,今年兩岸商販損失大約能小些,只是城外河段的那些田,又免不了災。我前幾日往城外巡查,看見臨河好些田地荒着不種,想來是年年被淹,農戶也懶得去種它了。”

    柏仲點點頭,猜出他一些意思,翛然擱下盅來,先將他後頭的話堵回去,“咱們南京城舊都重地,哪裏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年年泛一點水。那點水,淹又淹不死人,十天半個月,雨一停,就自然褪了,若說大動干戈去修堤築壩的,又不值當,一直放着不好管。”

    這是一貫的說辭,席泠聽完,睞他一眼,掛着笑,“是這個道理不錯,只是換個念頭想一想,修堤築壩,無非一時間花點銀子。沿河的田荒在那裏不種,百姓也要繳稅,種起來,他們日子也好過些。”

    “百姓、”柏仲垂首,將兩個字稍抑下去。後又擡頭,將嗓音揚起來,“百姓……說得好啊。既然當官,自然該上爲朝廷,下爲百姓。你有這樣的胸襟,是百姓之福。可保不準,就是官場的災啊。”

    他斂下笑,長吁一聲,“咱們兩個,就不拐彎抹角說話了。咱們應天府,往上數,我一年的俸祿是多少,你一年的俸祿是多少?更別說底下那些人。有的官員,幹到老,連口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應天府庫裏那點銀子,說是做一府之用,可夠幹什麼的?真拿去修堤築壩,叫那些人喫什麼?你還年輕,哪裏曉得,你不讓他們喫飽飯,他們就不幹事,他們不幹事,叫朝廷怎麼辦?朝廷捨不得多給錢,他們又要張嘴喫飯,就是咱們中間這些人,上負皇恩,下負百姓,爲難吶。”

    如此,若再說向戶部請款,也是沒盼頭的事。席泠不再說了,把脣角勾一勾,沉默下去。柏仲暗睞他兩眼,暗想他既然靠林戴文升了官,必然就不乾淨,一個不乾淨的官,還惦記着百姓,真是莫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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