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歸路難(九)
    當日露濃歸家,將席泠與簫娘落了戶籍的事閉口不提,只陪着她祖母說了席家新宅裏情景,便回房歇息。

    一更的竹梆子在哪裏響,噠、噠、噠地,間歇長長一段,像個將死之人的氣喘。夜闌靜。露濃向丫頭要茶喫,未幾丫頭端來,暗觀她面色,不由輕勸:“姑娘少喫兩口,這時候喫這些茶,又不知何時能睡。”

    露濃不聽,狠狠呷了一口,喫得急,嗆得咳嗽了兩聲。丫頭忙上前來撫她的背,躬着腰,提起白日的事情,“泠官人與簫孃的事情,姑娘爲什麼不給老太太漏個風?”

    露濃默着,倚向窗臺,廊外的芭蕉被月亮照出濃重的影,撲在柱子上,鬼魅婆娑。她心裏也慼慼怨怨的,似個鬼魅,“祖母一向心高氣傲,倘或說了,她老人家無非生些時日的氣,背地裏狠罵他幾句,也就丟開手了。”

    虞家上好的門第,她又生一副傾城之貌,老太太從前就常說:“我們露濃這樣的才情品貌,哪個男人配不上?只有我們揀人家的,沒有人家挑我們的,冷眼選,不要急。”

    不急不急的,一晃四五年,就空將芳華歲月虛度了。她又不似男人,有宏偉心願需要用大把光陰時間去實現,她只是閨閣中的小姐,天地太窄,轉來轉去,光陰都是與情愛磨纏。

    丫頭咬着牙關空嘆,“也不知簫娘哪裏好,泠官人那雙眼就只在她身上。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就會說兩句討好奉承的話!這些都不去說它了,只說她與泠官人的爹,分明是叫他家買去續絃填房的,擱在屋裏那樣久,難道白擱着?哼、我卻不信,放塊肉在狗嘴邊上,豈有不喫的?這樣個不清不白的人,亂糟糟的干係,泠官人也不嫌!”

    這丫頭也不知哪裏來的股怨念,只覺心裏一百個不服不甘,想想那兩個人摟抱在一處的情景,活脫脫是衛玠抱個醜無鹽,恨不得擎把斧頭連皮帶肉地將人劈開!

    露濃扭頭睃她一眼——丫頭,又是個不明不白的丫頭,她們都沒差別。她很快就用海納百川的雍容態度在心裏由衷原諒她們的妄想、與席泠的冷漠。

    不知道爲什麼,她總覺得席泠是在與她鬥氣,別的都不值當她生氣。大約在她心裏,她與他纔是旗鼓相當,棋逢對手。

    頷首間,她又扭回窗外,留給丫頭一條華麗悽婉的弧線,“瞧你,生這樣大的氣。娶妻又不是不能休妻,真告訴祖母她老人家,事情就沒有迴旋的餘地,她老人家先就要沉不住氣了。”

    “姑娘還有別的法子不成?”

    “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露濃牽動脣角,把她招到跟前來,附耳過去,嘀咕好一陣後,仰回臉去笑,“真到那地步,祖父與祖母就是想丟開手也丟不開,他也騎虎難下。”

    丫頭攢着眉,隱隱擔憂,“可姑娘的名聲到底要緊吶!”

    “有什麼要緊?你沒常聽簫娘說,別人議論就叫他議論去,又不少塊肉。況且只要我們成了親,流言也就漸漸散了。”

    露濃拿指端撫過案上湘色的絹絲燈罩,裏頭的燭火映得她的臉也有些暗沉的黃。她豁出去了,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勢,打算用一點點女人任性的手段,用一點點公侯人家的特權,套牢席泠。

    無慾無求時,權勢顯得多餘,當有所“欲”後,權勢是一位公侯小姐的最基本的底氣。

    有時候她自己也想,做什麼非他不可?這天下又不止他席泠一個男人。

    可別的男人,到底傷不了她的心。也許是因爲愛,也或者是一種奇貨可居,擱置太久的空虛。使她急於用什麼來闐這種漫長無底的空虛。

    少不得就是用那些牽腸掛肚、摧心剖肝的感情來闐。

    而簫娘就幸運得多,她的百無聊賴有人排解。這日早起,席泠換了身常服待要出門,走到廊外,簫娘趴在窗上看他。剛喫過早飯,她整個人從脾胃到頭腦,都有些懶洋洋的飽脹。

    天亮得早,卯時中刻綺窗下角便有曦微,溫吞吞地朝上爬,把一寸光陰分割成漫長的時辰,溫柔地煎着人。簫娘雖不似別家很有規矩的太太,她可以東家竄西家逛,可總不好日日去叨擾人家。

    她的時光,只比別的女人稍微好混那麼一點。因此她兩眼巴巴地望着席泠走到苔痕濃郁的場院裏,就盼着那則身影是歸來。

    席泠瞥見,頓了腳步,思慮片刻,朝窗戶上招手,“出來我有事告訴你。”

    簫娘忙捉裙跑出去,好像他多停留一會,她的光陰就過得快一點,“敢是忘了帶什麼?”

    “帶你。”他笑笑,一隻手環了她的腰,“你換身衣裳跟我出去。我先往衙門去一趟,出來坐船出城,也帶你去逛逛。”

    簫娘乍驚乍喜,吊着他的胳膊,忽然懂事起來,“真帶我去啊?你是去忙公務,我跟着去,成什麼樣子?叫差役們瞧見,只怕暗裏也要笑話哩。”

    “你在艙內坐着,我要帶人下船去,可不是時時陪着你。叫上晴芳,讓她伴着你,傳話遞東西的也方便。快去,我等你。”

    簫娘薄嗔着怨他一眼,“那又叫人家出來,你直接告訴叫我換衣裳就是了!”

    言訖一霎蹦起來,咯噔咯噔往屋裏跑。換了絳紫的掩襟短紗襖,黛紫的裙,挽着紫棠的紗帛,歡歡喜喜地單獨套了輛馬車,與晴芳同乘。

    到了府衙就遠遠地在車裏候着,等席泠出來,再轉道秦淮河,改乘一艘官船,沿河而下。艙外跟着四五個差役,鄭主事也在其中,少不得到艙內給簫娘請安。

    從前他是叫老夫人,驀地改口叫了夫人,連簫娘也有些羞臊發窘,忙起來福身還禮,“您客氣。”

    惹得席泠一笑,朝鄭班頭揮手,“你請外頭去忙你的,你在這裏,她連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放。”

    簫娘剜他一眼,與晴芳咕噥,“我纔不似他說的沒出息!”

    人出去,簫娘果然自在了許多,在檻窗底下坐着,搦轉腰遠眺岸上的田野。那一條青草蕪雜的河岸線後頭,偶有莊戶人家,裊裊炊煙,隱隱犬吠。再後頭,連綿的高山,圍攏着一段段最平凡不過的人生。

    她想起幼年時候,跟着舅舅舅母過生活,也是這樣的蓽籬爛舍。黃土胚的牆,抹也抹不平,年復一年,牆上的裂縫越來越多,偶爾有蜈蚣一類的蟲打那些縫隙裏鑽過。殘破的瓦,少不得漏雨,春夏兩季還過得去,一到秋冬,風颳得門板嘎吱嘎吱響。

    她瘦瘦小小地蜷在稻草鋪的硬木板牀上,太冷了,悄麼聲息往幾個姑舅姊妹身邊擠一擠,招來他們一通打罵。都是半大的孩子,打打鬧鬧常有的事情,大了就好了,大了等他們各自嫁娶,有了各自的家,就好了,她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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