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碎卻圓(六)
    輾眼寒聲碎,鬢先白,十一月連下幾場雪,進十二月裏,反倒日日晴光,恍有春綠之勢。

    何家喪事剛治完沒幾日,趕上何盞手頭那樁鹽稅的案子正要了結,忙得他成日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歸家。便以此爲由,說怕驚擾了父母安歇,吩咐人將後廊上兩間屋子收拾出來搬過去住。

    他母親聽見,向何齊連哭了兩夜說:“媳婦纔沒了,他就搬到那冷冷清清的屋子去住,跟前攏共就兩個丫頭服侍。成日關着門不做聲,除了他衙門裏的事情,什麼都不管不顧。我就這一個兒子,倘或看着他如此沉鬱下去,作壞了身子,叫我往後靠誰?”

    何齊心裏亦有些煩惱記掛,父子二人自陶家抄家後,一向不曾好言好語說話。他暗裏打算着,兒子雖不孝,近日卻遭此悲劫,少不得是他拉下做老子的臉面,先去低個頭。

    這夜雲澹星疏,何盞在燈下看書,聽見屋檐上薄霜化水,砸了一滴下來,琤琮一聲,像是由過去裏響徹回來。他向着綺窗看,一看便看住了。

    直到何齊進門,吭吭咳了兩聲。何盞方迴轉神,擡眼見何齊剪着手落到榻上,他便只好放下書,不冷不熱地在榻下作揖。

    如今何盞清瘦了幾分,留着鬚髯,眼睛褪脫稚氣,凜冽許多,彷彿出鞘的刀,不經意地冒着銀晃晃的寒光,立在屋內,愈顯君子遺風。

    何齊將其冷眼打量一番,心內唏噓,面上卻端着老子的架子丟不開,“媳婦沒了,闔家心痛,你母親更是日夜擔憂你的身子,你倒把我們避得遠遠的,搬到這屋裏來睡,愈發叫她憂心。人早晚有一死,她死了,未必你就不活了?還該打起精神來,落後再續一房妻室,日子一樣要過下去。”

    不知那句點着了何盞的痛處,竟拂袖側過身去,擡着下頜冷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慪得何齊一拳拍在炕桌上,“你搬到這後廊上,說是怕打擾我與你母親,實則是心裏還記恨我!你以爲我不曉得,媳婦這病,你只想着是因陶家的事情生出來的,陶家的事,又是我辦的,你心裏找不着怨處,只好把你老子恨着!”

    何盞乜回眼,鬍子遮着脣,像是笑了,看不清,“難爲父親竟還記得這些事。綠蟾在世時,不曾抱怨過您一句,可我日日對着她,時時刻刻都覺得對不住她。卻不知道您怎麼想的,心裏可曾有一點過意不去?”

    何齊心裏的火一頂,噌地拔座起來,顫着手將他指着,“好啊,你果然是怨恨我。我心裏過不過意的去?好,我不防告訴你,你老子不是那麼沒良心的人!當初陶知行的事,我原沒有這個打算,自己親家,一門子親戚,我犯不着要想踩着他神官發財!這可是你那位至交好友席大人出的主意!”

    一席話將何盞驚轉回來,有些難置信。

    話說到此,何齊想着索性將髒水一股腦潑在外人身上,總好過他父子二人結下終身仇怨。

    因此是非曲直,便由他微妙精巧地處理了一番,“當初上呈朝廷的罪案上,我只能那麼寫!林戴文與席泠都在打他主意,倘或交給他們去寫,重筆一落,陶知行當時就會沒命!你岳父流放,殊不知我在裏頭斡旋多少,你還有臉怨我?!”

    何盞呆怔一會,漸漸剪起手,笑意逞強,仍有些不肯信,“綠蟾沒了,陶家業已家破人亡,眼下就剩兩個孤兒寡母,父親還有什麼不敢認的?還要把這盆污水往別人身上潑,難道也是覺得有些良心有愧?”

    “放肆!”何齊跌坐回榻,手顫顫巍巍地垂下來,搭在膝上。落後一會,他乜兮兮地笑了,“好啊,我生你養你一場,倒不如個席泠,你一門心思肯信他,卻不信你老子。你天生愚鈍,怎麼不想想,要不是他在其中拿主意,定下大局,林戴文怎麼會信他?你不防再細想想,若他乾乾淨淨,怎麼一下從個九品縣丞一躍爲四品府丞。依你的想法,他是靠一身才華,哼,別招我好笑,若只靠才學,早幾年他何至於遭那些冷遇?”

    屋裏突兀地靜下來,只得炭盆裏噼啪綻放的火花,東一下西一下地在何盞腦子裏炸着。

    他早該去想,或許他早該想到,但他一向刻意迴避着,不敢將席泠往深了想。想深了,這世上難免什麼事都經不住推敲。

    沉默中,何齊嘆息着擦過他的身,“你天生愚鈍,至純至誠,可這世道與你想的不一樣,你老子與你的想的也不一樣,就連你的至交,也與你想的有些出入。我一直不忍告訴你,今番卻不得不說給你聽,我兒,從前教導你的那些,原沒錯,可有一點忘了告訴你——你不能奢望世事都如你想的一樣好,總要給世俗人留點餘地。”

    何齊走後,下起雨,不大不小的雨點子胡亂打在廊外那些常綠的葉叢裏,天色底下,芳翠成了遍地的暗影。何盞在門首站了良久,目斷處,晦暗濛濛,連一抹月痕也不分明。

    雲翳輕蔽月,雨只小半個時辰便落停了,夜天雖漸清,煙霧卻越聚越濃,廊下的燈與芭蕉在水霧中更難分明。

    丫頭走進臥房,搓着手欲待闔窗,露濃卻在鋪上出聲止住,“別關,開着吧。”

    她裹着映木槿花的華褥,只露着一張迷濛白皙的臉看着窗外發呆,目光也如星罩霧,亮得不清晰。一切在她眼裏,都逐漸不分明,她想着席泠與那位神出鬼沒的相公,兩個人在她心裏,也同樣邊境不明。

    丫頭稍稍抱怨着,“這樣大冷的天,開着窗,姑娘也不怕吹病了。”

    一行走到牀沿坐着,對着牀前的熏籠烤手,“方纔我聽見說,老爺回信了,說是皇上叫這裏一個什麼鹽稅虧空的案子攪了心情,一連發了好幾日的火,招贅泠官人的事情,因此就不大好提。老爺傳話告訴老太爺,說是等過了元宵,開了春,那樁案子了結報到京,皇上聽見心情好了,那時候再說。姑娘耐着性子再等等,橫豎也沒聽見冷官人與簫娘辦喜酒的事情。上回他分明說秋天就要辦的,都快到年關了還沒辦,想必是他心裏,也在掂度這樁事。”

    冰冷的風吹在露濃臉上,仍舊難拂開她心裏的濃霧。席泠於她,是個綺麗的夢,可那位相公,卻像個更捉摸不定的幻影,她實在難抉擇。檢算起來,她連他姓甚名誰尚且不明朗呢。

    於是次日在船上,露濃歪着眼琢磨他,再度試問:“你到底叫什麼,打哪裏來?家中是做什麼的?”

    蔡淮解下蓑衣斗笠,露出底下穿的鴉青素錦圓領袍,不以爲意地落到榻上,呷了口熱茶,“你猜猜看。”

    “我猜不準。”露濃笑笑,在炕桌上支頤着細窺他,躍躍欲試,“你穿的都是好料子的衣裳,手上連個粗繭也沒有,成日都裝作船伕在這船上。嗯……我想,你一定不缺錢使,又通文墨,必定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你口裏沒有北方口音,南京話卻講得不地道,必定不是南京人,或許是附近哪個州府的富貴人氏。”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