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碎卻圓(七)
    日色金黃裏,長街散落着爆竹煙花的碎屑,像是殘花遍野。接近年關,各處都是轟雷似的響動,這一下那一下,人受到驚嚇,骨頭也跟着這頭抖一下那頭抖一下。

    席泠的骨頭卻是拔得直直的,踏上幾級石磴,跨進莊嚴的府衙大門,鮮紅的補服被晨曦照着,一曳一曳的波光,瞧不清上頭補子的紋路。

    年關底下,好些公務要了結,衙門內皆流竄着匆忙的影。鄭主事拿了堤堰的圖樣過來,攤在案上指給他瞧,“這一冬已經有些成樣了,老爺瞧,這裏趕着在春天砌上來,或可防禦這一段的潮汛,城內的河道也能鬆緩些。只是入夏就得先停工,省得凝固不好,反叫夏潮沖垮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席泠點點頭,以示體諒,又問:“銀子夠使用?”

    “這一年的開銷總是夠的。”鄭主事捲起圖樣笑,“有些小項,卑職打的扎付拿去給柏大人落款,他倒是都落了,因此是在府衙裏支出的銀子。倒是不多,前前後後也就兩三千兩。”

    席泠照舊沉默着點頭,鄭主事待要下去,他又將其叫住,“你將工科清理淤堵河道的幾位大人叫來。”

    未幾三位大人在下堂見禮,席泠踅出案來,在內堂中踱步,“河道上施工的事情我不大懂,依幾位大人之見,江寧湯水河的淤堵,開春動工,夏汛前能不能清理乾淨?”

    爲首的常大人滿臉難色,“要想在入夏前都清理了,衙門還得多請役力。改稅這幾年,服役的人力少之又少,銀錢,又都往上交。咱們衙門的存銀本來就不多,要作一府的開銷使用,只怕請不起呀。”

    正值攢眉,卻見柏仲剪着手走進來,朗着聲笑一笑,“既然是一府的開銷,湯水河也是咱們南京城的流域,自然該通的。通了,江寧通上元的水道方便,省得陸路上總是泥濘,商販百姓往來也都方便。他們方便了,南京城自然就愈發富裕起來了嘛。”

    柏仲態度和藹地將幾人指一指,半是打趣,“不是我說你們,也該學學席大人,要有個長遠打算,只盯着庫裏那點銀子,能守一輩子不成?”

    幾人忙拔座作揖,陪着笑臉。說話又計較了些衙內大小事務,眨眼到午晌,陽光萬尺由廊外泄了個遍地絢爛,風也似帶着和暖。

    柏仲大手一揮,“好了好了,上戶科領了臘賜,都回家過年去吧,什麼事情年後再打算,家中妻兒老小都等着呢,公事要忙,家事也不要耽擱了。”

    唯獨使席泠留步,兩個人在椅上喫茶,柏仲臉色和軟,問了些家務。席泠一一說了,呷了口茶笑道:“大人留我,一定不是單說這些沒要緊的事。有什麼話,大人不妨直說。”

    “瞧,你還是學不會奉承人。”柏仲笑着將他點一點,須臾將胳膊搭在中間的方案上,欹着椅背,指頭篤篤噠噠地敲着,“城外的堰口,聽說有了些雛形?只是堤還未起?”

    “是,起堤恐怕得後年的事情。”

    柏仲點點頭,把手叉在胸前一嘆,“不是我說你,你這一攤子事,辦得也太不掩人耳目了一些,如今南京城誰不知道那一段在修堰築堤?衙門裏當差的,誰又不會去想想,哪裏來的銀子修?聞新舟那頭,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家不過問罷了。”

    席泠半斂了笑,目光冷清地盯着手中茶湯,裏頭浮着打轉的茶梗。他不甚在意,一口飲盡,“這樣大的工程,瞞得住誰的眼,又何必去遮掩呢?不過在百姓心裏,是朝廷還想着他們,民心自然也還向着朝廷,皆大歡喜。”

    “那你呢?”柏仲睞目過來,不由得語重心長几分,“名聲是朝廷的,可背黑鍋的人得是你呀。此刻大家體諒你的苦心,也懶得管這樁閒事,都閉着嘴只當個睜眼瞎罷。可有人不這麼想,前幾日,虞老侯爺設宴,請了底下幾位大人去府上喫酒。你和虞家從前就有些嫌隙,像是近來,又結了幾分仇怨?”

    席泠擡起頭來,漫不經意地點點下頜,“噢,是有些是非恩怨,不過是兒女婚姻上的小事。”

    “你只當是小事,人家可不這樣想。我聽到些風,說是虞家想招你做孫女婿,你梗着脖子不答應。要換尋常人,早跑到他門上去了,你偏偏……”

    議到此節,柏仲笑笑,揮揮袖,“你有你的道理,且不去論它。只說這虞家,尚有兩個兒子在朝中擔着干係,老侯爺,原來是打禮部尚書退下來的,北京六部與內閣,都是他的熟人,只要他一紙奏疏遞上去,你這些衆目昭彰的事情,還不立馬就叫人拿住?你這事,不抖摟出來,大家都能視若無睹,可一旦寫到紙上去,就是不想管,也得管了。我看,無論如何,你還是向虞家低頭服個軟。”

    席泠默了片刻,擱下盅起身,向他鄭重作了個揖,“多謝大人爲我費心。有的事情,席某能低頭,可有的事情,就是叫席某眨個眼,還不如殺了席某來得痛快。”

    柏仲矚目他片刻,拔座起來,“我就是給你提個醒,別的,在你。得了,回家吧,初三我家中設宴,你帶着……老夫人,一道往家中來喫酒,家中幾位房下,唸叨她呢。”

    如今誰都知道席泠與他那位假母有些不清不楚的干係,奈何沒有公之於衆,場面上一時作難,不知該如何稱呼。衆人琢磨琢磨,只裝作不知道,仍稱呼其“老夫人”。

    席泠笑笑,與他並肩出去,“年後必定是要叨擾大人家的酒飯的。”

    “你也說起這些場面話來了。”

    “卑職再不長進,只怕要招得世人笑話了。”

    “你呀你呀……”

    說話出衙,晴日昭昭罩九衢,街市比往常熱鬧,添了許多販夫走卒。賣的玩意兒,無外乎是些熱鬧使用的東西,各色瓷器土陶、各類紙臘,更多的還是扎紅紙的各色爆竹、自家紡織的紅緞子巾子、現扎的紅燈籠——

    紅成一片繁榮的,無盡的苦海。

    府裏頭也是紅的,簫娘最好熱鬧的人,因怕人丁稀少落了別家的後,愈發要把個園子裝扮得張燈結綵。早幾日便指揮着下人們掛燈籠,貼窗花,各門上掛紅綢巾子。

    席泠走回望露裏,連那林間木臺子的四面雕闌也掛了紅巾子,在釅釅的濃綠裏,怪異而荒誕。竹青的窗紗上貼了窗花,他湊到上頭瞧,才勉強瞧清是喜鵲鬧春的花樣。

    吱呀一聲,檻窗推開了,露出簫娘半截身子,跪在榻上驚了一下,“你回來了?給我買什麼好東西回來不曾?”

    她向窗外攤開手,挑着眉梢,有些稚氣的潑辣。怪了,她像是不會老,越活越水靈,眉梢眼角,總漏着不講道理的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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