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碎卻圓(九)
    這時節,洛陽舊譜重翻,又是魏紫豔冠。席家園中未種牡丹,望露窗外,更是單調,僅僅那一片紫竹林,嵌在月中,像幅畫,風聲恍如洗筆,水墨洇潤了一片夜。

    月光是冷白的,落在鵝黃的褥墊上,裀墊也跟着白了些,調和成蜜合色。真像是一抹蜜,簫娘心裏甜絲絲的垂着目光,望着蜜合色的緞子捧着她粉黛的裙,春末的花色,都在她周遭。

    虞露濃走了,妨礙她生活的一切彷彿也都憑空銷聲匿跡,她怎能不悠然愜意?正哼着一段崑腔,倏然“啪”一聲,陡地驚心!

    回頭去看,是席泠打碎了一隻雲龍紋汝窯小香爐,站在那裏剛打髹黑的書架子上抽出本書捧着,有剎那措手不及。香灰撒了一地,罩了他半隻黑靴。簫娘往廊下拿了笤帚來掃,指着他的靴,“把腳跺一跺呀。”

    他果然跺一跺,振落了灰,落回椅上將新抽的書攤開在案面,盯着簫娘打掃,“虧得是小件,要是大件的,譬如花瓶,你該心疼了。”

    簫娘擡額剜他一眼,“就這我也心疼!不少錢呢,當心點嚜!”話音甫落,她又暗懊暗悔,爲了幾個錢又與他提起脾氣來,大聲小器的,不值當呀。

    當下擱回笤帚,走到他案前,搬了根杌凳在對面坐着,胳膊肘撐在案上,支頤着臉,“我脾氣又上來了,半點也不溫柔賢淑,瞧成日把你吼着,我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你心裏怪不怪我?”

    席泠曉得她準是又閒得發慌了,她一閒,不是琢磨錢,就是琢磨些不值一提的小小思緒。如今不必計較銀子了,自然就一股腦往那莫名其妙的情緒裏鑽。他心裏滿是無奈的縱容,便朝那盞銀釭指一指,“把燈給我挑一挑,只管閒坐着做什麼?”

    簫娘樂呵呵地摸了一根細細的銀籤,挑起那燈芯,火苗子也跟着漲起來。明黃的光罩着席泠半張臉,那山沉水默的半張臉,是她見過最具險勢的五官。一想到這人帶魂兒都是她的,止不住的竊喜得意。

    又觀他另半張臉,照舊隱沒在黑暗中,眼皮好似擡了擡,有些欲言又止的情狀。

    但他什麼也沒說,簫娘只當那是個錯覺。她把細長的銀籤子拈在指間,懸在案上搖晃着,眼珠子也跟着悠悠打轉,“你看書也陪着我說說話嚜,一更天沒過,我要睡也睡不着,也沒個活計做,無趣得很。”

    前兩日杭州那頭回了信,那叫袁會機的同窗倒十分熱絡,不單願意照拂簫娘,連此番信去,那頭一併尋了處房子。三進的宅院,住的屋舍的不多,卻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那頭講,隨刻去,家人自去接應。

    這時候,虞家那頭彈劾席泠的奏疏只怕業已遞了上去。席泠默了片刻,趁勢闔了書搭腔,“如今元太太不在南京,你攏共就柏家幾位太太姨娘要好些,別的,不過是場面上來往往,再就是同徐姑子幾個說說話。偏我又公務纏身,早出晚歸的,光陰的確難混。這樣,你也往外頭去走走。”

    簫娘初初聽,滿心歡喜,“哪外頭?”

    “杭州。”席泠把燭火向她推盡一些,光線就離他遠了些,不夠照明他的神色。只聽到他的嗓音,低沉鬆快裏,透着悶,“我有位同窗在杭州包了幾處茶山,你可以領着丫頭們一道去,在山上逛逛。杭州有座靈隱寺,聽說靈得很,你或可以往靈隱寺去,爲咱們添點香油錢,菩薩面前求一求,咱們好生一雙兒女。”

    簫娘有些遲疑,癟着嘴,“這一逛就要跑那麼遠,何苦來?你呢,也去麼?”

    “我就不去了,我這裏一堆公務走不開,郊外的堰,入夏又得停工,我這裏好些事情。你自己去,帶着小廝丫頭,怕什麼?”

    “我倒不是怕呀,”簫娘嗔一眼,把銀籤子擱下,聲音清脆悅耳,逗得她婉媚輕笑,“我是捨不得你嚜。這一來一回的,也得三兩個月呢,撇下你獨自在家,哪個打發你喫飯?你這個人,一鑽進文章裏,喫飯也想不起來,我要是不在,你恐怕就睡在衙門裏,連家也懶得回。”

    席泠笑道:“你不用想着我,餓了自然曉得喫,困了自然就睡,我又不是小子了。”

    可簫娘想着離家三兩個月,到底捨不得,踅至跟前,坐到他膝上,“我不去,就在家呆着,做幾件秋天的袍子你穿,也就打發時辰了。”

    席泠環住她,只好暫且作罷,隔日再說。暗裏掐算掐算,只怕朝廷的旨意纔剛由北京出來,倒是不急。要緊是,他也有些捨不得,想這夢境裏再多留駐片刻。

    一留又是大半月,殘燈幾回明滅,南京城由春落夏,一日比一日熱。那碩大金輪懸在天上,烈得發白,射得人睜不開眼睛。

    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險些顛了人半條命,傳旨意的太監大汗淋漓地立在都察院,宣讀了旨意,何盞與都御史皆是一驚。

    此案出在南京,原該是南直隸都察院一手包辦,誰知今番旨意上卻說,只要南直隸都察院陪審此案,主審官是北京都察院派來的一位姓彭的僉都御史。

    何盞暗裏與左都御史範大人交匯了眼色,這範大人領會意思,在秦淮河揀了家行院治席款待傳旨的太監。

    席間飲酒寒暄,胡笳咿呀半晌,那年輕太監柔着嗓子笑了,“二位大人,咱家知道你們想問什麼。這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何必破費客氣?”

    範大人與何盞相笑幾聲,轉來爲其篩酒,“內官既然猜着了,我們也不繞彎子了。這事情是出在咱們南京,席泠也是南京人,怎的要從北京另派主審官?是不是皇上震怒,或是皇上對咱們南直隸都察院,有些什麼……?”

    “嗨,沒有的事情。”太監搖搖手,意態輕鬆,“皇上先是看了虞大人彈劾這裏席大人的奏疏,問起席大人是誰。跟前的陳公公說,就是那年幫着辦了仇雲兩家的年輕縣丞,後頭經由江南巡撫林戴文舉薦,如今擔着南直隸府丞那位窮進士。這樣一說,皇上倒想起來問:‘可是那年殿試文章絕佳但字跡潦草得不成樣那個?’,陳公公忙說是,皇上倒笑了,只說了一句:‘他到底還是混上來了。’”

    何盞悶想半日,又替太監篩酒,“聽這意思,皇上倒未震怒,怎麼又要從北京派主審官下來呢?”

    那太監吃了酒,樂呵呵擱下,“這裏頭,都是虞家的事。虞大人像是與這位席大人有些仇怨?呵,其實不過十幾萬兩銀子的事情,這江南江北,哪個大案不是動輒幾百上千的銀子?又沒有動戶部的稅銀,這是使百姓的錢花在百姓身上。皇上呢,原是不想理會,可架不住虞大人將事情鬧得滿朝皆知,既然犯了法,當着滿朝文武,就不好不辦了。況且也要給他虞家這個面子,人家兄弟兩個都擔着要緊的差事,父親又是先前的禮部尚書,又是侯爵,多少要照顧元老的體面。所以這位席大人才倒了黴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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