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千重變(三)
    罪案了結,寶印輕落,紅彤彤千迴百轉的字紋彷彿崎嶇坎坷的路,印刻在張張白紙黑墨上,就是一個人顏色混雜的人生。

    何盞與彭道蓮在案牘上將卷細細覈對一番,查無紕漏,便要封訂上呈。裝到席泠那份供詞時,何盞又在燈下鋪開,檢閱了半日。

    誰也不能預料這些供狀呈遞到皇上與內閣跟前會是個什麼結果,但那字字所訴的生民之苦,官員之艱,總算能浮現在那些掌權者眼前。

    或許他們會正視,或許只如這燈,半乜着眼晃一晃,就過去了,誰說得準?

    三更梆子一連再敲了兩聲,周圍窸窣的蟲動格外清晰,明月繁星,整個南京城都沉寂下來。

    彭道蓮由上案踅出來,朝門外黑壓壓的天睃一眼,乾癟地笑兩聲,“更深夜長了,咱們也該歸家安寢了。何大人,你熬得住,我不如你年輕,可熬不住了。呵,真是想不到何大人也是如此枵腹從公。”

    這個“也”字,巧妙地將他自家一併囊括在日以繼夜的操勞中。何盞供狀裏擡首乜他一眼,懶怠與他計較這些名頭上的事情,將手中供狀悉心折進封皮內,呈遞到他的案上,“一切卷案都封在這裏,就交託給彭大人了,敢問大人何時啓程?”

    彭道蓮把那厚厚的封皮拿起來看看,復擱回去,剪着手一身鬆快,“不能再逗留了,皇上還等着我回去稟報呢。後日就動身。”

    何盞想想,來時未迎,走時還該送一送,便提議,“那何某明日在秦淮河擺酒,爲大人送行。”

    彭道蓮早已見識這班人的慢怠,也懶得再與他們周旋,“多謝何大人,不巧我明日要去向虞老侯爺辭行,恐怕得辜負大人盛情了。下回、下回何大人到北京,自然由我做東道,咱們再聚。”

    何盞也樂得不招呼他,便收拾收拾案牘,辭將出衙。長街影沉燈落,車馬嘎吱嘎吱的聲音顯得緩慢凝重,偶然有人聽,這慢悠悠莽撞的聲音,不知是朝向哪裏。

    次日彭道蓮的馬車卻不得不朝向烏衣巷,果然推辭了一干應酬,冒着熾陽,動身去向虞家辭行。此時的心境與來時大不一樣了,他沉着冷靜地將這樁案子絲絲入扣地想了個遍——

    雖說席泠供認不諱,但以他爲官多年的直覺,這絕非一局死棋。或許此人來日還有機會龍騰虎躍也未可知,倘或他日在北京聚首,他又位高權重,誰能說定?萬不能因爲虞家的家事得罪了他……

    但面上,總要想套說辭來應付虞家。他一路擘畫,好在老侯爺一見他,問起案情,聽見說席泠毫不隱瞞,將堤堰之事一氣全招了個明白,便露出笑顏,“你也算盡了心,量刑的事情,既然這案子是皇上欽派的,自然是遞交北京由皇上做主。”

    彭道蓮恰好順着這話,見縫插針地安他的心,“舅舅放心,這件事早鬧得滿朝皆知。雖說案子不大,可到底是犯了國法。皇上正好借了他殺雞儆猴,做個樣子給成千上萬的官員瞧一瞧!”

    老侯爺原也是這個意思,可他終歸退出朝野好幾年了,誰知今番比昨日,又是怎樣一副局面?笑過一陣後,老人家漸漸轉蹙眉心,一隻發皺的老手在膝上攥了攥,“我眼下卻有些擔心林戴文,他會不會從中調和,替席泠求情……”

    彭道蓮心慌一瞬,旋即揚揚袖,“嗨,我看不會。這案子前前後後也辦了兩個來月了,林戴文在蘇州,要有心幫他,早打蘇州遞信過來了。我看,這席泠也沒什麼要緊,一無根基二無家世的,況且我聽見說,這席泠與林戴文,到底也沒什麼要緊的關係,他犯不着淌這渾水。再則,他又是舅舅的學生,怎麼着,也得給舅舅幾分面子,何必爲了小小個席泠,把舅舅也得罪了?”

    老侯爺打榻上起身,蹣跚着走到窗前逗弄他那隻白畫眉,口裏“啄啄”了兩聲,半轉過臉,似笑非笑,“什麼老師不老師的,當權時是老師,如今我早不在朝堂了,誰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人老了,死了,就該被世人忘得一乾二淨了。”

    言訖又轉回去,腦袋一點一點地逗着雀兒,滿頭霜發像那畫眉通白的羽毛。恍然間,連姿態也有些像,揹着手,欠着上半身,老得有些潦倒落寞的怨恨陰氣。

    窗外雲翳此刻陰氣森森地匯攏,緊着兩聲轟雷,扭頭看,雲低壓在一片杉槐上,使那一叢綠,越來越黯淡。

    一場暴雨洗刷了人間,再兩日,又是赤炎炎的太陽。攪亂南京半邊官場的案子了結,並未牽扯他人,波及太小,令南京頃刻恢復了繁榮富庶,人人自享其樂。

    聞新舟剛打衙門歸家,熱出一腦門的汗。他摘了烏紗遞與小廝,搽着汗剛到書房裏剛坐下,便見管家進來,遞了個泥金信封在案上。

    上頭題着“聞大人親啓”字樣,那官家道:“是北京來的那位彭大人走前使人交給小廝的,像是什麼要緊東西。”

    聞新舟睨了一會,隔下茶盅取了小刀裁開,抽出來一瞧,原來是抄錄的席泠的供狀。這彭道蓮有些意思,因拿不準席泠聞新舟林戴文之間到底關係深淺,只抄出席泠的供狀來,叫他們自己分辨,橫豎,是他做的人情。

    聞新舟笑了笑,靜靜將供狀細細看完,涼茶由口舌內沁入心脾,五內清爽。又將這份供狀轉折在另一個嶄新信封內,使管家鋪陳紙筆。

    提筆半晌,修書一封一併附在裏頭,遞與管家,“八百里加急送到蘇州給林大人。另外,一個月後這裏備好船,林大人要由這裏轉水路進京。”

    那管家悉心收了信函,滿面歡喜,“老爺這樣講,是林大人入閣之事,皇上已經準了?”

    “雖無十分,也有八分,內閣再不換換班子,皇上也該頭疼了。這時候傳他入京,一是爲萬壽節,二嚜,我估摸着就是爲調他入閣之事。”

    “那老爺您調任北直隸戶部的事?”

    “也就前後腳的旨意吧。”聞新舟在不絕的“恭喜”賀聲裏踅出案來,轉去窗前吹風。

    那風不大不小地一浪一浪襲來,帶着滿園馥馥荷香,掀翻了窗前的綠木枝梢。

    風掀夏末,將將入秋,連下了幾日雨,都恍惚以爲天要轉涼。誰知老天爺一翻臉,還是那炎天暑熱的潮悶。

    人稍稍一動,渾身都是黏黏的汗。席泠蔥蒨的背影則挺立在監房內,背後散着頭髮,倒覺清爽。窗口折來四四方方的光落在他一副肩膀上,又照得那副肩膀有些發燙。

    他展着雙臂,胸懷壯闊得彷彿要擁抱天空海闊。目光則垂落在簫娘臉上,隨她輕扇的睫毛眨着眼,神色輕鬆得意漫,脣角卷着一絲慵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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