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千重變(正文終)
    (正文終)

    一番煙籠池館水平橋,香粉凌亂,霧雨狼藉。不論明日秦淮河如何潮起潮落,雨終歸是轉小了。

    何盞往席家來,撐着把薑黃綢面傘,跟隨丫頭向望露紫竹林間的小徑往上爬。冷不丁在那溼漉漉的木臺子雕闌上,瞧見纏着一條翠綠的細蛇。他忙將前頭丫鬟掣在身後,“低聲些,別驚動那條蛇,那是竹葉青,有毒。”

    丫鬟正是素心,跟着他往林間木臺子一望,錯步出來,捂着嘴笑了笑,“不妨事的小官人,那條蛇日日盤在林間,起初我們見了也嚇破了膽,誰知它竟不咬人。像是曉得人怕它似的,撞見了我們,就躲起來,隔得遠遠的。”

    何盞舉着傘遠遠地望着那蛇,通體翠青,細細地蜿蜒在闌干上,倏地叫他想起綠蟾。他略站住了腳,誰知那蛇梭了一下,把腦袋對過來,衝他吐了下舌。

    他笑了笑,“這蛇彷彿是有些通靈性。”

    “我們也這樣說呢,前頭我們太太的屋子前後都撒了驅蛇蟲的藥,近日頻頻下雨,衝散了藥,它也不再進屋了。小官人上去吧,這裏溼漉漉的,一會下來,它一準還在那裏掛着。”

    何盞留目片刻,仍舊打着傘上去了。進屋見亂糟糟的,滿地擱着大大小小的箱籠。簫娘還是那往常那笑嘻嘻的模樣,穿着黛紫的薄紗,家常打扮,領着他往榻上坐。

    “伯孃這是做什麼?”何盞環看一眼那些箱籠,呷了口熱茶。

    簫娘隨意地揚起脣角,“收拾東西嚜,省得隔兩日抄起家來亂糟糟的。我把一應值錢的東西先都擱在箱子裏頭,免得兵荒馬亂的給我打摔囖。”

    “伯孃亂操心,就是抄家,凡碎雲名下的東西,都要叫抄進公中。”眼瞧簫娘驟提起眉來,他笑開,“不必擔憂,旨意下來了,不抄不斬,只往廣州服役五年。”

    乍一聽,簫娘給茶燙了一口,忙扇着嘴巴,怯怯地望過來,“真的?”

    “真的,傳旨的太監還在都察院的別院裏歇息呢,伯孃不信,親自去問問?”

    落後簫娘便有些呆怔,半晌說不出話來。何盞窺一窺她,拿不準她的態度,便稍作勸慰:“伯孃不必這樣子,人只要是好好的,家只要是好好的,終歸就算好了是不是?不過五年光景,一晃就過去了。我們這起朝廷命官,誰不是風裏來雨裏去,今日那裏赴任,明日這裏拜馬,都是常事。伯孃只當碎雲是往廣州赴任去了,五年期滿,自然歸家。”

    簫娘耳根子嗡嗡作響,在淅瀝瀝的雨聲裏辨別着他的聲音,很是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好事。我可以打點行李,也同他往廣州去嚜,他在那裏服役,我在那裏租幾間屋舍,一樣的。”

    這主意越說越是,漸漸露出笑臉來。別人家夫妻的事情,何盞不好多勸,只得告辭出去。簫娘略微送一送他,走到半坡,何盞轉頭一望,那條竹葉青果然還掛在那裏。雨把它全身都澆透了,愈發顯得嫩蔥一般的豔麗。

    簫娘順着他的眼望過去,笑說:“它不咬人,不怕的。”

    “我聽見丫頭說了。”何盞回以一笑,再望那蛇一眼,壓下一種難言的留戀,撐着傘去了。

    簫娘順道在園中把晴芳並幾個丫頭叫往屋裏來,樂呵呵地告訴她們消息,“朝廷有令,又不抄家了,老爺免了死罪,咱們這幾日打點的衣裳瓷器,依舊拿出來。只是一樣,替我與老爺收拾幾件衣裳出來,老爺被流放廣州服役,我也跟着去。”

    衆人一時乍驚乍喜,亂笑一團。唯有晴芳,回過神來窺她,見她一貫的平靜,一顆心反倒提上來。這廂把丫頭們打發到正屋裏收拾,拉着簫娘往臥房裏去,摁她在榻上,摸她的額頭。

    簫娘往後讓一讓,“你做什麼?”

    “你別是病了吧?”晴芳落在對案打量她,“自打老爺被押,已經三個月了,你是照常的喫喫喝喝,凡事不往心裏去的樣子。如今聽見他不必受死刑,原該是高興的事,你怎的還這副平心靜氣的模樣?”

    “那我該什麼模樣?你這話,真是說得奇怪得很。”簫娘乜她一眼,仍舊打算着,“你去看着她們打點行李,一去五年,可得將我使用的東西都帶上。”

    晴芳回乜一眼,“你真要跟着去?你跟着去做什麼我的姑奶奶!山高水遠的,在家待着不好?”

    廊外頭雨滴重而緩地墜着,像是些大大小小的決心砸在簫娘肚子裏。她面色澹然,卻向晴芳軟而堅地笑笑,“五年呢,叫我離他五年,就是在家裏這個安樂窩待着,我也橫豎不安樂。不如跟了他去,在那裏也有人照應嚜。”

    “老爺是去服役,你當是去遊山玩水呢?”晴芳也落在對面,嗔一眼怨一眼地,“你不想想,他做着些喫苦的事,叫你看着,你不心疼?你心疼他,他又心疼你,何苦來呢?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就在家踏實待着等他。”

    簫娘把嘴一癟,固執己見,“就是相伴着,也是好的嚜。”

    晴芳默了片刻,瞅她一眼,“你這時候是頭腦發熱。要我說,人還好好活着,家裏也沒被抄,就是萬全的事情,你何必又去惹他擔心?他是喫得苦的人,唯有一樣放不下,就是你,他一準也不會答應你跟着去。你再細想想,我去瞧丫頭們歸置東西。”

    言訖,晴芳捉裙往屋外去。簫娘獨自在榻上,搦腰去望,廊外的雨細細密密,把那些削尖了的竹葉往下壓,天也低低壓着瓦。她懸了好幾個月的心也似乎在往下落,無底洞似的,落得她心慌。

    她坐不住,不得不起身走一走。不防剛拔座起來,忽然眼前天旋地轉,撐也撐不住地往地上栽。

    晴芳在正屋裏倏聽“咚”地一聲,她只當是打雷,站在門首朝天外等一等,又不見動靜。這才提起心來,走西廂窗前一望,不得了,原來是簫娘昏了過去!

    一時四下裏嚷起來,丫頭們都往這屋裏衝,亂了陣腳。晴芳忙打發人出去告訴小廝請太醫,又並着兩個丫頭將簫娘擡到牀上去。心急如焚地等了一盞茶功夫,簫娘倒先睜了眼。

    她醒來,迷惘地盯着帳頂望了會,那蟹殼青的帳子像密雲乍聚的一個漩渦,她暈頭轉向地在裏頭翻涌一會,才把前事皆攪動起來。

    三四個月提心吊膽的日子在她腦子裏走馬燈似地閃過,那日日夜夜的懸心煎熬,一聲更漏滴答、滴答,似一生那麼長,終於,她又熬過了一則漫長磨人的苦劫。

    這是她一貫應對災禍的方式,平靜地朝前,等跨過去,回頭望,纔想起來膽戰心寒,纔有後怕與揪心。她那一副牙關開始細碎地磕絆起來,渾身漸漸打着顫。在淅瀝瀝的殘雨裏,那身荏弱的骨架險些抖散。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