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上坡道多少,我就吐了好幾次,腐臭纏繞周身,黏膩的汗水覆蓋皮膚。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感覺景色都扭曲了……白色襯衫的領口全部染紅,血汗症狀完全無法抑制。

    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

    ……到了。

    原本我以爲看見自己的家時,我會痛苦得幾乎無法站立。卻沒想到,當我親眼看到家的同時,反而感到安心了。我露出懷念的微笑,靜靜的望着熟悉的景色。

    是常見的三合院,紅色磚砌成的屋舍表面滿佈時間的痕跡,沒有鋪上水泥的土地上還有着無數的腳印。外邊有着白色圍牆,孩提時代的我很喜歡攀爬上去。我感覺這一瞬間我好像連內心都變成了孩子似的。

    “阿皮。”

    遠處可以聽見有人在叫我。從廚房那邊,傳來母親呼喚我的聲音。此時另外一邊,父親正和朋友打着麻將。我思索了一會兒後,決定前去廚房,躲避有着酒臭與煙味的那一邊。

    “阿皮。”

    一到廚房,母親正在切水果,是冰透的西瓜。我也想要幫忙一起切,但母親笑着摸摸我的頭,並說……

    “……阿皮、阿皮!”

    此時,另外一個高亢而嬌嫩的聲音不斷傳來,我一回神,發現蘇俐正在旁邊拉扯着我的袖子。

    “那是你認識的人嗎?”蘇俐指着前方問,只見三合院的正中間屋舍裏有個穿着破爛衣服的老年女性正恐懼的望着我們。房裏到處都可以看見酒瓶和塑膠食物盒。

    “不是。”我搖搖頭,從口袋拿出手機。既然這裏已經被流浪漢佔據,那麼……

    “你在聯絡誰?”蘇俐擡頭望着我問。

    “……我母親的親戚。”我停頓了好一會兒後,才緩緩的如此說着。

    經過漫長的通話……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在聽對方說話。蘇俐在旁邊靜靜的抱着膝蓋等待。

    雖然知道對方不會說什麼好聽話,但實際聽到之後還是有些受傷害。

    “問到了嗎?”在我通話結束之後,蘇俐立刻問。

    “嗯。”我淡然的說着:“葬禮是由我阿姨和姨丈處理。”

    “你……還好嗎?”蘇俐擔心的問着。

    “我不知道。”我誠實的說出我內心的想法。我對於自己心情如此平靜感到非常意外。

    我們兩人搭乘計程車往對方指定的地點前進。離開山路後,可以越過巨大的湖泊看到另外一邊的大型佛像。

    靈骨塔。

    下車了之後,我和蘇俐牽着手往建築物內部前進。風很涼,空氣溼得連皮膚都沾滿水氣。由下而上望着戶外佛像的表情,總覺得祂正在藐視我。

    “居然還恬不知恥的帶着女朋友來。”

    一邊說着這話一邊走來的,是一個化着濃妝的老年女性。她有着和我母親非常相似的外貌,只是那一臉尖酸苛薄是我母親所沒有的氣質,隨時都下拉的嘴與深刻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難以親近。她望着我和蘇俐相連的手,露出不屑的表情。

    “阿姨好。”我微微點頭說。

    “哼。”阿姨冷酷的說:“少在那邊假裝有禮貌,你這噁心的不孝子。連母親的葬禮都不來,還真是有臉啊。”

    我低着頭,沒有迴應。

    阿姨見我沒有反抗,似乎覺得有點不盡興。她停了一下後說:“來吧。”接着她跟一名工作人員共同領着我來到一個靈堂、穆肅哀傷得美輪美奐的靈堂。

    在正中央的骨灰罈,想必裏頭便是我母親的骨灰。大概是工作人員在我們來之前事先取出的吧。

    明明光是走到家裏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血汗不止,但見到母親的骨灰時,我卻意外的心情平穩。

    腦中浮現的並不是死之前母親那瘋癲的模樣,而是在母親還沒發病之前的樣子。

    雖然已近中年,但她給人的印象更像是小女孩那樣。笨手笨腳而且非常健忘,我有個深刻的記憶時是:有一次母親要投票時搞丟印章,我和父親翻箱倒櫃幫她找。她在旁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着,最後發現東西就在她口袋。

    這樣的她總是無憂無慮,每次看到她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我們附近的鄰居個性很差,會將家裏的垃圾丟到我們家門前。我每次生氣得想去理論時,都是母親笑着說“好啦好啦”邊把他們的垃圾拿去丟掉。

    ‘生而有隙,愛憎隨之。修戒定慧,能得圓足。’

    不知道這是什麼經裏面的內容,總之聽她一天到晚在念,我也跟着記住了。好像是說什麼人一出生內心便有空隙,有些人用愛、有些人用恨去填補……但依賴愛恨的這些人都無法得到滿足,唯有修戒定慧云云,才能徹悟圓足什麼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的經文。

    在她生病前,幾乎沒有她發脾氣的印象。

    相較於現在的我,以前的我脾氣相當暴躁,不管看到什麼都可以抱怨、一直心情都很不好。對一切都感到不滿足。

    總是母親一直在安撫我安慰我。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生病的話,日常是否能夠持續?

    沒有道理啊。

    渴望活下去的蘇俐和平凡度日的母親身患絕症,而個性渾濁惡劣、宛如垃圾一般的我卻安然度日。

    伴隨着靈堂的佛經聲音,我的思緒重新回到現實。我離開了靈堂,蘇俐和阿姨正在外邊等待着。

    蘇俐露出擔心的模樣,阿姨卻是一臉不屑。

    “連滴淚水也不流,果然是沒人性的不孝子。”阿姨哼聲說着。

    ……我沒有回嘴,那是事實。

    “謝謝阿姨幫我母親處理後事。”我微微點頭說。

    “你看你們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阿姨大聲的說着,聲音在這空曠的靈骨塔內部產生幽幽的迴音。“把自己過世的媽媽棄之不顧,自己跑去外面逍遙玩樂,現在玩膩了,終於知道要回來了啊?來不及了啦!人都死透了啦!”

    “你們不也……”

    此時蘇俐忽然插口,她望着阿姨平靜的說着。

    “……在阿皮的母親需要幫助的時候,身爲家人的你們不也只是袖手旁觀而已嗎?”

    聽見蘇俐這樣一說,阿姨變了臉色。

    “你以爲你是誰啊?用這種語氣跟長輩說話!”阿姨尖聲說着。

    “同樣都對親人棄之不顧,事到如今卻擺出一副沒做錯事的態度,爭論誰比較在乎親情……不覺得這很諷刺嗎?”蘇俐絲毫不懼,迎着阿姨的視線繼續說着。

    拍打的聲音響亮地傳出。

    阿姨的手被我擋住,沒有打在蘇俐臉上。

    阿姨怒目瞪了我一眼之後,轉過身氣呼呼地離開靈骨塔。

    我轉頭望向蘇俐,聳肩說:“她說的其實也沒有錯。”

    “我只是覺得很看不下去而已。”蘇俐癟着嘴說:“明明只是隔岸觀火,卻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真是令人不悅。”

    不久前的我,也是那副嘴臉吧。蘇俐喃喃說着。

    在那之後。

    我和蘇俐徹底放棄尋找許茜夏。

    只是靜靜的等待着。

    等待適合自殺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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