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明國師 >第297章 當千
    第297章當千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國子監監生們一開始鼎沸的氣勢被強行降溫了兩次後,不少人看着遠處影影綽綽的軍隊,畏懼的心理開始佔到了上風。

    幽微的月光下,冰冷的刀刃與槍鋒反射着駭人的寒芒。

    讓他們再次回憶起了洪武時代被朱元璋支配的恐懼。

    像是今晚這種事情,是絕對不會發生在洪武朝的,也就是建文帝登基這幾年優待士紳,真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以至於國子監的各項監規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大部分嚴苛規定都形同虛設,以至於把他們養的有點飄了。

    如今有些人冷靜下來,方纔想到,若是沒有國師的苦苦阻攔,恐怕他們這些人貿然衝到皇城去,不僅沒有叩闕、哭闕的機會,反而會項上人頭紛紛落地。

    不過仔細想想也知道,國師此舉,肯定不是無條件地庇護他們,而是爲了變法的順利進行。

    畢竟,這些人,其實都是官員的預備梯隊,而又恰恰不是官員,無論是思維還是利益,都可以改造.換句話說,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其實才是變法施行的主力,也是國師可以爭取的重要力量。

    這也是爲什麼姜星火始終不肯動刀兵的原因。

    只要下了命令,這些精銳甲士,拿着得到的命令就不會收手的,而一動刀子,輿論、人心,就都廢了。

    變法本來就難,這些國子監監生也不是不可以爭取,只要有一絲轉圜的可能,他都不會這麼做。

    不過這是聰明人的想法,此時大多數人,還是被裹挾着懵懵懂懂,既對前路的甲士感到畏懼,又覺得被輕易勸退有些虎頭蛇尾。

    不是沒人覺得國師會把他們帶跑偏,但有一個問題,卻是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

    那就是,這位國師憑什麼覺得他一個人的問題,能難住數以千計的這些大明最高學府的學子們?而且這個問題,絕不能是與今晚的事情毫無相關亦或是無關緊要的。

    國師阻止他們叩闕的前提,似乎根本就不成立。

    見人羣趨於沉寂,姜星火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諸位口口聲聲說我是奸臣,認爲變法是如那般王安石致使北宋衰亡的舉措,所以要纔要叩闕見陛下,請誅殺我,請停止變法,是也不是?”

    姜星火親口說出了今日之事的緣由,卻不待衆人迴應,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而之所以今日羣情激奮,便是因爲一字之謬了。”

    姜星火的目光,劃過人羣,看着一些閃爍的眼神,他心中知道,此事幕後必有主使之人,否則是煽動不起來這麼大的規模的。

    不過,眼下卻不是追查煽動者的時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提前祭出撒手鐗,平息今晚的意外禍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若是處置得當,或許今晚能在這些學生中,播撒下科學與變法的種子。

    而姜星火的“撒手鐗”,便是他在敬亭山下,與道衍研學程朱理學,所悟出的“借雞孵蛋”之法。

    一開始,姜星火本打算直接用科學對抗程朱理學,或者是用心學挑戰理學的統治地位,但如今想來,卻是有了更好的辦法。

    六經注我,我又何嘗不是在注六經?“我要說的是,雨已有天理,世上當然有天理,萬事萬物都有天理。”

    “那麼請問,朱子繼承自二程洛學派衍生的道南一脈的格物論,最終格物格出的天理,究竟是什麼?”

    “如果諸位能答得出來,我帶諸位前去叩闕,軍隊絕不阻攔。”

    “如果諸位答不出來,不妨聽聽我的答案,大多數人認可的話,諸位請回。”

    聽了姜星火的問題,國子監監生們的最後一絲躁動,都熄滅了下來。

    絕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這似乎是某個註定要載入史冊的終極時刻。

    這將成爲有明一朝,最爲著名的辯經。

    歷代變法,思想先行。

    如果姜星火輸了這次辯經,那麼變法的造勢與理論,就將一蹶不振。

    而如果贏了,那麼這便是。

    姜星火,一人當千!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輕人站在前幾排,被監生們擁簇出來,率先開口道。

    “學生範惟興,斗膽按照朱子的經義談一談天理。”

    “請說。”姜星火示意道。

    這位名叫範惟興的年輕人看着周圍黑壓壓的人頭,緊張地嚥了口唾沫,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堅定地說道。

    “朱子曾言,太極,形而上之道也。”

    “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

    “因此,朱子的‘太極’幾乎可與‘理’等同。”

    周圍的監生們默不作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理氣觀乃是程朱理學的根本經義所在,早已形成定論,並沒有什麼好爭議的。

    當然,範惟興這裏說的是‘幾乎’,便是說‘太極’和‘理’雖然基本等同,但還有着一些細微的差別,‘理’是天地萬物的根本之道,而‘太極’是具體之道,也就是所謂的“理一分殊”.也是程朱理學的基本觀點。

    理一分殊,就是說天地間有一個理,而這個理又能在萬事萬物之中得以體現,即每個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個理,而這個理被朱熹稱爲‘太極’。

    朱熹首先是用‘太極’的觀點來論述這一思想的。

    “朱子雲: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爲體,故萬物各有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

    範惟興指了指天空中皎潔的月色,說道。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

    姜星火聞言,亦是微微頷首。

    這是一個很巧妙的比喻,說的就是‘太極’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它散在天下江河湖海各處各物各人的身上,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太極’,但你能說‘太極’分開了嗎?

    說到這裏,被推舉出來的範惟興曉得自己的能力已經不適合繼續參與辯經了,否則多說多錯,於是輕輕拱手,退回了隊列裏。

    接下來,卻是那位王教授出場。

    王教授,本名王允繩,乃是國子監誡心堂博士出身,經義研究頗深,如今剛剛被外放到了地方府中當教授(學官官職),還沒來得及動身,便被捲入了今日禍端。

    學生們一番推舉,他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作爲代表來辯經了。

    不過令王教授心寬的地方是,這其實是一個已經非常成熟的命題作文,框架模板都固定死了,前人積累很多,並不需要他特別發揮什麼,只需要照本宣科就好。

    只不過,王教授掌握的經義內容和典故,卻是比範惟興更勝一籌的。

    王教授清了清嗓子說道。

    “朱子借用了周敦頤《太極圖說》中的‘無極而太極’,以太極作爲理之極至,或者也可以稱作極至之理,也就是萬事萬物的終極意義。”

    “從這種角度上講,格物致知所格出的天理,就是太極。”

    先承接了範惟興的觀點,隨後王教授更深入地闡述起了程朱理學的天理。

    “可天理終究不是一個能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所以又有了天理爲一,但需分殊。”

    “何謂分殊?”

    “朱子雲: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決不同也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

    這便是說,朱熹講萬事萬物從根本上講都擁有同樣的理,是由於萬事萬物所稟受的氣的粹駁清濁不同,理在萬事萬物中所體現出來的程度不同,所以萬事萬物有不同的理。

    “也就是說,太極就是天理,但由於理氣之分,天地間有清氣、濁氣,不同的氣,也構成了不同的太極。”

    姜星火點了點頭。

    “還有嗎?”

    就在王教授思慮要接着補充些什麼未盡之處時,潛伏在人羣中的宗超逸,看到了楚大恆遞給他的眼神,突兀說道。

    “君子稟陽正氣而生,小人稟陰邪氣而生!”

    “君子常行勝言,小人常言勝行,故世治則篤實之士多,世亂則緣飾之士衆。”

    哼哼了兩聲,宗超逸譏諷道:“篤實鮮不成事,緣飾鮮不敗事成多國興,敗多國亡,國師也不知道是稟何氣而生?”

    此言一出,不乏鬨笑之人窸窣嘲弄。

    這幾句話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漁樵問對》,邵雍學貫易理、儒道兼通,他畢生致力於將天與人統一於一心,從而試圖把儒家的人本與道家的天道貫通起來,也是闡述理氣的根源學說之一。

    而宗超逸接續的巧妙,王教授剛說到因爲天地間清濁之氣不同構成了不同的太極,他就以君子由陽正氣構成、小人由陰邪氣構成,來諷刺姜星火。

    非止如此,還說小人說得多做的少,藉此嘲諷姜星火變法一事未作卻在此與他們空談。

    那麼,宗超逸、楚大恆等人難道不知道輿論對於變法的重要性嗎?他們當然知道!比誰都知道!否則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可此時此刻,他們就是能拿這話來擠兌姜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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