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來,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他這委託,實在丟人。
馮作賓不想在京城中大張旗鼓,弄得街知巷聞。
所以東郊外野山上的星上屋,從保密的角度,最是上上之選。
雖說京城裏的那些牙行,也都宣稱幫僱主保密;
可東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你知道人家哪個端茶送水的,不會嘴欠,跟身邊的家人親朋說?
一定會說的!
馮作賓以己度人,心說以自己這麼靠譜的人品,聽到東京城裏還算有頭有臉的人家裏,發生香豔妖異丟臉事,也肯定忍不住跟至交好友談論的,更何況那些粗蠢下人?
這種事,真的傳播力十足,有太多爆點,引得人忍不住傳播的。
所以他是絕信不過城裏滅妖店鋪的。
更重要的是,他還是馮記上色香藥鋪的少東主;
一旦這等香豔邪異事,傳開出去,恐怕不僅僅讓他丟臉、讓家門蒙羞,還會實實在在影響自家的生意。
所以他不遠幾十裏,來到清涼山上,找星上屋做事。
對於這顧慮,他也沒隱瞞,最後交訂金時,直接跟李雲絕說得很明白。
李雲絕當然賭咒發誓,保證絕不外傳。
他也保證,會叮囑店中夥計,無論人、妖、鬼、仙,都一個字不得外傳——
當聽到他提到人、妖、鬼、仙時,馮作賓的第一反應,覺得是少年爲了加重語氣的修辭;
但他下意識地把目光,往他身邊三個女子的臉上一掃時,馮作賓忽然心裏一動,一個大膽甚至瘋狂的想法,不可遏制地冒起在心中:
“不會他們這四人,正是人、妖、鬼、仙,都齊全了吧?”
“呃……”
“不會,不會,肯定只是樣子看起來像。”
“怎麼可能一個小小的星上屋,便集齊四大種族?又不是看神魔志怪小說吶。”
正想到這裏時,又聽到少年加了一句:
“嗯,連劍靈,也一個字都不得外傳。”
聽到這話,馮作賓便鬆了一口氣,啞然失笑,想道:
“果然,是我胡思亂想了。”
“人家果然只是修辭,要說齊門類種族,彰顯誠意決心而已。”
“哎呀!難不成跟那瘋癲婆娘,相處兩個月,我也變得有點瘋癲了?剛纔居然冒出那樣的妄想?”
“哎呀不妙,真得把這事趕緊了結掉!”
心裏這麼想時,馮作賓又忍不住拜託了李雲絕一番,那誠懇急迫的樣子,簡直快聲淚俱下了……
收了重金,送別馮作賓,星上屋衆人,立即在星月湖邊商討。
他們先討論了一番妖異可能的出入口。
不過對這個,不能太奢望,剛纔馮作賓就差賭咒發誓了,說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出入口。
所以不能把期望,都寄託在這上面。
如果不是從外面來的,那可能性只剩下一個:
妖異就來自房中!
要麼藏身各種傢俱陳設中,要麼根本就是器物成精,是“器物妖”!
衆人開始細細討論這一點。
先前李雲絕已詳細問過馮作賓,瞭解屋子裏的陳設情況;
幾人據此認真討論,最後確定了幾個最有可能的妖異處:
羅牀、屏風、花瓶、櫥櫃、掛畫等。
討論好這些,便確定由誰去。
雲月兮幾人都覺得,這次李雲絕,必然親自前往,領頭做事。
其實不知不覺中,經歷了幾次跟妖邪的鬥智鬥勇,李雲絕已經成了星上屋,當仁不讓的領頭人。
連雲月兮都認可了他的智勇雙全。
何況上回沒他去,還失敗了,所以這次大家都覺得,李雲絕必然會去。
卻沒想到,李雲絕開口道:
“這一回,還是月兮和羽落去。”
在場幾女,全都吃了一驚。
愣了一下,她們都有些感慨。
原來上次李雲絕說,“下一次,如無意外,我還是要安排你二人去”,這話他是認真的。
雲月兮三女,便對李雲絕有了新的認識,原來他說話算話,絕無虛言。
雲月兮和碧芽兒,算是刮目相看了。
不過幽羽落新來的,只感覺少年應該本來便如此。
這風格,倒挺對她的胃口——
無論做人做鬼,都要爽利,乾脆利落,言必行,行必果!
這其實,也是她當年作爲鎮獄鬼尊、幽冥天使時,最重要的行事準則。
幽羽落現在,也不知是不是仙機,真的衝破了她部分心靈禁錮,現在她已經慢慢想起來一些,自己被放逐前的事。
甚至,甘之如飴……
這時李雲絕心裏也在想:
“其實,我上次想得很好,也不能算錯,但還是失敗了。”
“月兮和羽落,肯定不高興,我也很不甘心啊。”
“也不知哪次閒聊,聽到一句話,很有道理,說的是:‘做事須爭成功。若成功,方可更自信,下回才更可能成功。如此循環往復,不斷成功,終成可觀事業。’”
“我想星上屋,也成爲這樣的可觀事業!”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我也算光宗耀祖了吧。”
“所以這回,必須讓她倆,成功一次。”
“畢竟,足不出戶、勾引良家的妖邪,能厲害到哪兒去?”
“這一次,也是個簡單任務!”
等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雲月兮和幽羽落便進了城。
李雲絕也同行。
上次失敗後,他進行了反思,因此這一回,他決定在附近接應。
他們一行三人,從東京汴梁外城的東城門,也就是“含輝門”,進了城。
此後一路往西南方向行,次第經過牛行街、北斜街,一路行到內城的東城門,望春門。
進了望春門,他們沿着寬敞的曹門大街往西走,等到了第二個路口,便往北拐上潘樓街。
沿着潘樓街,往北行不出七八十步,第一個路口,往東便是馮家所在的南講堂巷。
說真的,雖然雲月兮墮入人間,已經有挺長時間,但要不是今天有李雲絕領路,她還真會暈,得一路問人,才能找到馮氏家宅。
馮宅在南講堂巷中,佔的門臉並不小,但外觀非常低調。
宅院一水的青磚院牆,大門也沒像其他富戶那樣,刷上硃紅漆,而是刷的黑漆。
門頭的匾額,就黑底青字,簡簡單單“馮宅”二字。
並且這匾額,年頭肯定不短,無論黑底還是青字,漆皮全都翹起、剝落,連匾額的木板,都從中間裂了三條細紋。
匾額兩邊的檐頭上,也各掛着一隻紅燈籠——
不出意外的,本來大紅色的燈籠皮,已經風吹日曬得只剩下黯淡的顏色;
甚至有幾處,都顯出灰白之色來;
裏面的竹篾骨架,也不出意外地折了兩三根,燈籠皮都癟了進去。
所有這一切,都好似在告訴路人:
“別看了。咱馮家雖然佔地不小,但明顯破落了,連匾額和燈籠,都捨不得維護更新。”
李雲絕和二女到了附近,一看這情形,李雲絕忍不住笑起來,回頭跟二女道:
“你看這些有錢人,就是心思多,比我那些閒漢朋友還滑頭。”
“昨天你們剛見過這宅子的主人,覺得他像買不起燈籠的人嗎?”
“自然不是。”雲月兮笑,“他這是藏拙哭窮呢。”
幽羽落沒說話,但臉上稍稍生動了一點的表情,說明她也認同。
說起來,幽羽落是鬼靈,也能白天上門,自是因爲,她可不同於尋常的小鬼幽靈。
被懲罰、被放逐,罰的並不是根骨真魂;
幽羽落,還是幽羽落,曾經的第一六翼幽冥天使,怎麼可能被區區的白日陽光,給限制了行程?
最多,她不過是在白日光裏,沒有暗夜幽月影中,那麼自在罷了。
領到馮宅門前,李雲絕交代幾句,便徑自離開。
他悄悄走到後院圍牆外,在一處不大的花窗邊上,靜靜地倚靠在青磚牆上。
這位置也不是隨便選的,正是馮作賓說,這隻花窗,離妖異臥房最近。
接下來一段時間,李雲絕就倚在圍牆上發呆。
要是這時有人路過,會覺得這後生走路走累了,在這兒靠牆根休息呢。
雲月兮跟幽羽落,論長相,當然可稱二美;
但讓她倆沒想到的是,自己按約定上門,見到了那位一言難盡的夏金桃,這女主人居然還挺高興。
夏金桃二十幾許人,體態微胖,身材凹凸有致,今日正穿一身纏枝牡丹紅羅裙,少婦風韻十足。
她容貌,雖非絕美,也頗有姿色,眉目展動間,頗有別樣風情。
見丈夫迎二女進門,她不僅不驚訝,不生氣,反而眉開眼笑,對丈夫遞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笑道:
“馮郎,你終於想通啦。”
“其實呀,做人吶,開心最好。”
“那種事,有必要多計較嗎?”
“無非取樂之方罷了。”
一下子,馮作賓的臉就拉了下來。
不過很快,他臉上重又笑意盎然,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