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消瘦的皇帝,面色疲累地靠在溫熱的坐榻,他攏着袖子,試圖壓抑不斷往上翻涌的癢意。
王忠眼眸一沉,扣住托盤的雙手不由地一緊,而後,他勾起嘴角,含着如往常一般的微笑,把熱茶放上小几。
“陛下,喝口茶吧。”
茶盞被放到几案的瞬間,皇帝擡手,把茶盞拂下几案。
“哐當——”
瓷杯驟碎,滾燙的茶水濺到王忠手腕,燙得他恨不能立時蜷起。
可王忠不敢。
他飛快撲在地上,大喊:“陛下息怒。”
“朕那幾個逆子呢?”
“回陛下,崔尚書領着三位殿下就跪在大明宮前。”
“安樂呢?”
“回陛下,縣主和顧時娘已被請進鸞鳳殿。”
“嗯。”
皇帝頷首,而後久久不言,王忠只能撲在地上,一動不動。
半月來,皇帝身子急轉直下,雖他還能日日上朝聽政,但只要一下朝堂,他便要癱在榻上緩許久。
陛下自以爲瞞得好,可陛下半月不去後宮,大明宮的守備又比往日多了三倍,宮中早已流言四起。
多少宮妃以關心陛下龍體爲由,向他打探陛下虛實,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訴她們,陛下一切都好。
可陛下,不好了……
“王忠,朕的仙丹呢?”
“回陛下,仙丹已煉好,只御醫們尚未看過。”
“無妨,給朕拿來。”
“是。”
王忠起身,從架子上取下前日國師新煉製出
來的一批仙丹。
先前的仙丹效果大不如前,陛下因此震怒,揚言若國師還煉不出真正的長生不老丹,那他就要把國師五馬分屍。
“陛下,仙丹來了。”
皇帝捻起一顆碩大的仙丹:“這一回的丹怎這般大顆?”
“回陛下,國師說,因丹裏含的仙力過盛,故而丹藥的個頭變大了很多。”
“再去沏一盞茶吧。”
“是。”
王忠攏着袖子,急忙退去,待出了寢殿,他纔敢擡起頭,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小宮人小心上前:“王總管,陛下還好吧?”
“恁得多話!去沏茶。”
“是。”
等茶水的時候,王忠立在廊下,居高臨下地眺望大明宮前,殿下和朝臣們已被大雨淋得瑟瑟發抖。
禁衛軍校尉盧維筠悄然靠到廊下:“王總管,陛下還未發話嗎?”
“沒。”
“這可如何是好?”盧維筠滿目憂慮,“崔王兩位尚書年事已高,殿下們又身子金貴,若再這麼跪下去,只怕……”
王忠沉默片刻:“那雜家去勸勸。”
“有勞王總管。”
須臾,王忠端着一盞新茶回進寢殿:“陛下,宮人來報,說崔尚書和王尚書體力不支,瞧着快暈過去了。”
皇帝眉眼不動,端起杯盞,和着茶水,一口吞下仙丹。
不過片刻,皇帝蒼白的面色急速轉紅,紅得彷佛要燒起了一般,過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潮紅才慢慢消退。
“王忠,你收了誰的好處?”
“老奴沒有。”
王忠急急
跪在地上,接連叩首。
他知不能勸,可帝之命將盡,他卻尚有許多來日,他總要爲自己謀條後路。
皇帝喝盡一盞茶時,跪在青石磚上的皇子和一杆臣子挨不住,伏首叩拜:“拜見父皇(陛下),父皇(陛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是。”
“宣崔玉坤和王懷瑾進來。”
“是。”
未幾,崔玉坤和王懷瑾互相攙扶着,艱難地走進寢殿。
他們一進殿,便慌忙跪在地上告罪:“微臣死罪,求陛下賜死。”
“準了。”
崔玉坤和王懷瑾雙雙嚇得心神俱裂,他們怎麼都沒想到,皇帝是真想砍了他們的腦袋,他們趕忙額頭點地,高喊:“求陛下饒命。”
此時的皇帝,怒意滔天,他真想殺幾個人平一平怒意,可崔玉坤出自清河崔家,王懷瑾出自琅琊王氏,全不是他想殺就能殺的。
“北夷的使臣呢?”
王懷瑾一聽,立刻半擡眼皮,飛快答道:“回陛下,微臣已讓盧校尉護送使臣們回番館休息。”
“船上發生的事,他們看見多少?知道多少?”
“微臣察覺有水匪作亂時,第一時間請使臣入艙室休息,直到事態平息,微臣方纔請他們出來。”
皇帝頷首,面上的怒意散開三分。
天下分崩離析後,韓國仗着和前朝皇室沾親帶故,總以正統自居,不止笑話北夷爲番邦,野蠻無禮,
亦是譏諷溱國小氣,遠不及韓國。
是以此番北夷使臣來訪,皇帝爲讓北夷使臣目睹陵陽盛世,特意讓禮部請使臣乘坐天蒼神舟,飽覽九曲勝景。
如今勝景沒瞧上幾眼,反倒差點讓他們撞見一堆不堪事,若再叫他們把這些事帶回北夷,以後溱國還指不定被怎麼嘲笑呢。
“王懷瑾,務必讓番館的人閉緊嘴巴,若有人敢將天蒼神舟內發生一切泄露給使臣知道,殺無赦!”
“是。”
“今日這樁事,你罪過極大,但朕念在你處置尚算得宜的份上,便將罰押後,你且先回番館,繼續招待使臣。”
“謝陛下,微臣告退。”
王懷瑾一退,殿中便只剩下崔玉坤。
“百姓如何?”
崔玉坤搖搖頭,面色凝重地答:“回陛下,臣帶着都城軍趕到九曲湖邊時,情勢尚未失控,可未等臣開始盤查,有人先在暗處大喊殺人了,百姓惶惶而散。
雖臣竭力安撫人心,可背後人委實狡詐,無奈,臣只得命都城軍拔刀以鎮壓,儘管事態回穩,但百姓死傷不少。”
“不少是多少?”
“回陛下,百姓死一百,傷七十。”說罷,崔玉坤伏首,“臣無能,請陛下降罪。”
“你是無能!”皇帝毫不客氣道,“便暗處有人,那也不過三五人,你帶着三千都城軍,卻叫三五人這般囂張,簡直豈有此理!”
“陛下說得是。”
“朕說得是?崔玉坤,你可知道在你命三千都城軍拔刀
的剎那,百姓便要當朕是個濫殺弱小的暴君?!”
崔玉坤伏首,不敢自辯一句。
皇帝重名,只怕百年後不能留名青史,成爲被後世千年萬年銘記的賢君,是以陛下絕不允權貴在明面上行仗勢欺人之事。
可此番他命都城軍當衆對百姓拔刀相向,百姓難免要罵陛下昏聵。
他知道,卻還是下了這道命令,是因爲那時的情形,他若不這麼做,枉死的百姓只會更多。
“崔玉坤,朕再問你,百姓可知你爲何率三千都城軍到九曲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