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妧定在坐榻,怔怔地看着几案上的桃花簪,相思玉,還有一把染上幾滴黑血的流光七折扇。
一刻鐘前,卿流景躺在對面,笑着告訴她,他一切都好,可他不知道地是,說這話的自己,嘴角的黑血,像是夏日裏最猛烈的雨。
唯有將死之人的脈象,纔會呈現出無根。
“流螢,你說,會不會是我把錯了?”
流螢眨眨眼,努力眨掉眼角的淚。
妧娘號脈的天賦,是被弘元寺了無主持盛讚過的,便妧娘一時疏漏,只看若谷和星迴的崩潰,也知道二殿下怕是……時日無多。
“妧娘,既殿下說自己無礙,想來是無礙的。”
“所以就是我號錯了,對嗎?”
“……恩。”
清妧勾脣,整個人忽然活了過來,她拿起七折扇,急急步下坐榻,向外走去。
“妧娘,您要去哪兒?”
“憶流閣。”
她要再給卿流景號一次脈。
“可——”
流螢欲攔。
二殿下毒發,叫憶流閣的人恨透了妧娘,將才習統領過來帶二走殿下的時候,他們看妧孃的眼神,猶如死仇。
妧娘此去,根本沒可能見到二殿下。
然,等流螢追到廊下,清妧已經奔進夜色。
濃雨一邊跑下階梯,一邊回身道:“流螢姐姐不必着急,我這就去追縣主。”
清妧跑得很急,急到差點迎頭撞上巡夜的禁衛軍。
“縣主?”
清妧頓步,擡頭看來人。
“南宮將軍?”
“縣主,陛下有敕旨
,入夜後各宮的人除非持有手令,否則不許到處亂走,若有違令者,當場格殺。”
“我知道。”
說罷,清妧擡眸,眼神略過禁衛軍,落向不遠處的憶流閣。
南宮文軒眼神一動,回身交待心腹兩句話,然後,十來個禁衛軍提着刀,徑自順着宮道,繼續巡邏。
“縣主,請隨末將來。”
“多謝。”
“爲主子效勞,乃是本分,縣主不必客氣。”
說着,南宮文軒轉身,領着清妧走進樹叢間。
“今夜巡視後宮的禁衛軍,不全是末將的心腹,未免叫人撞上,節外生枝,委屈縣主走一次旁門左道。”
“無妨。”
樹叢茂密,時不時有蚊蟲擾人。
“南宮將軍是何時投靠二殿下得?”
“元初七年,末將的母親突患重病,看遍陵陽名醫,皆說束手無策,末將不甘心,暗中拜訪葛太醫,求他出手。
誰知,葛太醫不僅不肯答應,還差點告發末將,若非範四郎即時出現,末將此刻大概已經在地府當值了。”
醫者一旦入了宮廷,就是皇帝的人,除非皇帝開金口,否則,御醫不得私自替人診病,違者,死罪。
“範四郎救下末將後,讓藥王治好了末將的母親,從那以後,末將就自願爲範四郎差遣,一直到元初十年,末將才知道,四郎是殿下的心腹。”
“聽起來,二殿下爲人十分謹慎。”
“殿下命途多舛,若不夠謹慎,哪裏還能活到今天?”
如此謹慎的人,對
她卻好似不太設防……
“殿下雖謹慎,但對縣主不同,以至於範四郎多次拽着末將大吐苦水,說殿下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因美色而禍國的紂王。”
說話間,憶流閣在望。
“咦,這個點,怎麼燈火還這般亮?”說着,南宮文軒朝清妧拱手,“請縣主稍等,末將去把守衛引開。”
南宮文軒走開後,清妧就獨自立在黑暗的角落,蚊蟲聞到人香,成羣結隊地叮上她的臉和脖子。
眼前的憶流閣雖然燭光大盛,但卻異常安靜。
不久,她聽見身側有聲音,轉頭一看,發現是南宮文軒去而復返,他的身後跟着神色沉沉的星迴。
“縣主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貴幹?”
“我——”
心裏千言萬語堵在心間,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尋思了片刻,她只能乾巴巴地遞上流光七折扇。
“二殿下落下的扇子,我特意來歸還。”
“多謝縣主。”星迴接過扇子,“夜色深沉,縣主若無別的事,便早些回去吧。”
說罷,他就轉過了身。
“且慢。”
“縣主還有事?”
“二殿下還好嗎?”
“縣主,您既已決意和殿下恩斷義絕,那殿下有沒有事,又與縣主何干?”
“我——”
本該如此的,可卿流景暈厥前的神色,和他躺在冰棺裏的模樣一再在她眼前交疊,如何都揮之不去。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安然。”
“殿下有命,只需奴等對縣主報喜,不許奴等報憂
。
陵陽情勢未定,殿下不該回來,可殿下執着,偏要回來,如今,殿下是回來了,可這一回,卻叫陛下日日忌憚,夜夜差御醫來診脈,只怕殿下能活。
先前,殿下幾日不去鸞鳳殿,縣主便要調侃殿下,可但凡縣主願意想一想,便該猜到,殿下不去,實在是無能爲力。”
她有想過,可每次的想都是曇花一現。
或許是因爲卿流景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運籌帷幄的自信,她就覺得,只有他殺天下人,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殿下性冷,待人待己皆一般,唯獨視縣主,如珠似玉,可嘆殿下一腔深情,終歸還是錯付。”
說罷,星迴再言:“縣主,請回吧。”
正此時,濃雨追到清妧身後:“不許你這麼說縣主,縣主不是不擔心殿下,縣主就是覺得殿下對人太狠——”
“狠?”星迴勾脣,終於露出怒意,“殿下對人太狠,那誰又曾對殿下溫柔?縣主連殿下受過怎麼的苦楚都不知道,卻要殿下對人間溫柔,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卿——二殿下承受過什麼?”
星迴不願意答,但南宮文軒拽着他的衣袖:“有些事,或許不該瞞着縣主。”
“……”星迴沉默片刻,錯開半身,“縣主若想知道,便隨奴來。”
半盞茶後,清妧立在憶流閣的寢房裏,隔着三丈遠,看到一個人明明活在人間,卻深陷地獄的慘景。
她聽見骨肉被拆解的聲音,聽見血色在
身體裏奔騰的狂暴,卻唯獨沒有聽見卿流景的哭和喊。
榻前,藥王捏着金針,一針又一針地刺下,耳邊,星迴淡問:“世間奇毒無數,可唯有一毒,神佛聞之,都黯然落淚,縣主可知,那是何毒?”
“八苦長恨花。”
《毒經》首頁,長恨花,花籽落於心,一念而生,數年根茂,蔓延骨髓,人若嘗不盡世間萬千苦,不能催髮長恨花開。
此毒之狠辣,人間地獄皆排第一,且永世不得解。
原來,她一再聞到的,猶如牡丹,卻不及牡丹濃豔的花香,竟然是長恨花的香味,難怪,卿流景身上永遠帶着薄荷香,因爲唯有薄荷,能稍解痛楚。
“藥王說,待殿下嘗完最後一苦,長恨花便要開了。”
“二殿下的最後一苦是什麼?”
“是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