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流景再次低眉,眼神斜向卿天九:“皇伯父,當初,你毒殺父皇,成就帝位,今日,本王揭你惡名,成就賢名,算不算一飲一啄?”
不是——
卿天九大張着嘴巴,又一次嘔出一口血。
“咳——”
但這一次,恁他嘔聲劇烈,卻吐不出多少血。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還知道,自己窮盡一生掙下的賢名,徹底潰散,從此,他將成爲百姓口中,史官筆下,最荒唐兇殘的暴君。
可他已無能爲力。
他既沒辦法活下去,也不能改寫污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聽着。
卿流景上前兩步,撩開衣袍,跪於公堂正中。
而後,他仰面,眼眸向天:“父皇,兒臣不孝,不能爲您報仇雪恨,但萬民定會銘記,您的英明,以及您的冤屈。”
萬民怒吼:“草民記得,先皇英明——”
喊聲震天。
卿流景起身,朝萬民拱手:“多謝。”
百姓伏首,又道:“逍遙王賢孝——”
卿流景淡笑,回身,走向高椅,和卿天九父子二人錯身時,他略略頓步,勾脣輕言:“請皇伯父千萬保重身體,本王想讓你親眼看着本王登基稱帝。”
“咳——”
卿天九兩眼一翻,橫身倒地,彷佛死了一般!
“父皇——”
卿雲禮悲嚎。
天地因這一聲悲愴的呼嚎陷入死寂,須臾,皇城前的萬人中,有一人忽而高聲怒吼:“蒼天有眼——”
世間一切禮法,能約束皇子皇孫,獨獨裁決不了皇帝,然,世間不能,人間之外卻另有天道。
皇帝橫死,正是神佛不忍見人間荒唐,於是降下懲戒。
百姓不由地這般想着,於是乎,他們自發地撲進雪地,朝着暗沉的夜空伏拜叩首:“蒼天有眼,護人間公正——”
萬民呼聲如潮,震得半空的吞聲鳥激動地撲騰着翅膀,和人羣一道,瘋狂叫着:“蒼天有眼,護人間公正——”
如海嘯般的呼嘯聲,傳至高臺,落進卿雲禮耳中,令他的心像是一顆被丟進深不見底的景春河的石子。
一行絕望的眼淚奪眶而出,卿雲禮看着沒了氣的皇帝,不由地脫口:“父皇,您怎能把兒子一人留在人世間?”
墨周兮將被五馬分屍,崔玉坤被奪官位,若是連父皇也死了,那這大溱天下何處還有他的容身之處?!
隔着淚眼朦朧,卿雲禮看到坐於椅凳上的卿流景捧着一盞熱茶,眉目清冷,猶如那雲端的神祗。
他後悔了!
當初,他不該怕卿流景死了,自己便要代替他前往韓國爲質,他該眼看着卿雲牧和卿雲瀾把卿流景活活掐死!
如果卿流景死了,他怎可能看着他得意地坐於高椅,如同已經登基爲帝的皇帝般,對他和父皇生殺予奪?!
然,他料錯了。
此刻,看着皇帝突然死了的卿流景一點也不得意,他面色看似清冷,實則內心十二萬分的不悅。
“藥王,你還愣着做甚?”
藥王心下悲苦,暗道皇帝本是強弩之末,王爺又是一再刺激,皇帝猝死儼然是必然,可偏偏王爺還不想皇帝死,簡直是把他當閻王爺了。
“父皇已死,難道你們連一個死人都不想放過嗎?!”
藥王無奈,只得回頭看卿流景。
與此同時,安行洲亦略顯不解地問:“你要救皇帝?”
“做做樣子。”
“恩。”
安行洲頷首。
萬民在下,若卿流景肯對死仇寬宏大量,倒是能顯一顯他的仁意。
見岳丈不反對,卿流景打算命南宮文軒拉開卿雲禮,清妧卻先一步站起:“我去。”
“……哦。”
清妧走到皇帝身前,帝目渾濁且無落點,胸口平直不見起伏,脣角的黑血正被寒冷凍成紅霜。
“三殿下,請你讓開。”
“安清妧,你們莫要欺人太甚!”
“陛下許沒死。”
“欸?”
過了好一會兒,卿雲禮才明白過來,安清妧想救父皇,但他依舊不肯退開,反而死死抱住皇帝:
“你們有這般好心?”
“如果三殿下不想救陛下,就當小女多事。”
卿雲禮立刻鬆開手,半身微仰的皇帝失去託力,狠狠摔進雪地。
這一摔,摔得直挺挺,彷佛他真死了。
清妧急忙彎下腰,一邊探皇帝的脈搏,一邊朝王忠喊:“還不速速去拿一張褥子過來?”
王忠不敢動,擡頭看卿流景,見他不悅點頭,他才提着下裳,倉惶衝下高臺。
皇帝肌膏冰冷,脈搏全無,似是真死了。
清妧急忙鬆開手:“公明先生,勞煩你。”
“郡主客氣。”
藥王躬身,他的眉間褶皺隨着他探查皇帝的脈象越久,皺得越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清妧:
“郡主,您怎麼看?”
“救不了。”
如果把人的身體比作一個西瓜,正常人的身體當是瓜瓤紅通,水色飽滿,但皇帝的內裏,瓜瓤稀疏,水色流盡。
“救,是救不回,但若能施以金針之術,或能強留一時半刻。”說罷,藥王擡眸,“王爺,如此可以嗎?”
“可以。”
清妧略蹙眉,不是說做做樣子嗎?
“郡主,卑職擅製藥,不擅下針,可否勞煩郡主出手?”
“好。”
王忠取來厚褥,鋪在皇帝身下,南宮文軒撐開紙傘,欲替清妧當雪,卻被卿流景截住:“本王來。”
“是。”
傘面在清妧頭頂撐開時,她仰面:“要盡力?”
“阿妧辛苦。”
“好。”
她雖然不知道卿流景想做什麼,但既是他想要地,她盡力又何妨!
清妧抽出金針,肅穆道:“公明先生,開始吧。”
“請郡主先扎百會,再扎……”
下一刻,空曠的天地間,除卻高臺之上藥王那一串令人頭皮發麻的人體穴位,只剩下飛雪飄落的聲音。
夜色在時間的流逝裏,變得無邊無際。
高臺下,滿朝文武們高昂着頭顱,靜默地瞪着臺上的救治,戶部張有財忽而打破死寂,開口問:
“各位大人,若陛下挨不住,你們說,接下來我等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