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破鼓萬人捶,牆倒衆人推。
當初皇帝已經同意了他的致仕,雖然最後留任留的多少有些奇怪,但天子這個決心是下了的。
皇帝與內閣首揆之間的關係是千萬不能有裂縫的,一旦有了,就一定會有野心之輩想要利用。
這都不關張璁的事了,現在想要楊一清出事的人多的是。
南京城,李府。
北邊的事兒今兒剛剛傳開,官府中人大多都覺不可思議,甚至還有的覺得是謠言。
但應天巡撫荊少奎還是信的,他曾聽皇帝說起過士紳除優之事。
因覺事關重大,所以立馬前往李府。
李東陽早已老邁到不能下牀,只是養在牀上,每日靠幾口稀食和一些人蔘湯吊命。
他眼袋重,上眼皮又耷拉下下來,白色的眉毛更長,給人一種眼睛一直閉着的感覺。
“近十年來不是沒有人彈劾過楊一清,不過自希賢公與老夫之後,都沒有人成功,可知這是爲何?”
“請老閣老賜教。”
“因爲不合聖意。”
老人家短短的六個字,似乎道盡了朝堂之事。
李東陽長長的呼吸一下,然後繼續說:“許多人鸚鵡學舌,總喜歡說皇上過於苛責,但實際上,皇上乃寬厚之君,而且是堪比宋仁宗的寬厚之君,宋仁宗不過小恩小惠,但我大明皇上乃是示寬仁於天下,若不是心懷大仁大德,又怎會將黎民百姓都放在心中?”
“老閣老,這與不合聖意四字有何關係?”
“正因爲皇上的寬仁,所以只是微小過錯是不會讓皇上下決心撤換閣老的。皇上,只會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做這樣的決定。平常時候,朝政平穩爲最大,楊一清縱使有不當之處,皇上也會略過不論。”
“這麼說來,楊應寧這一次是走到頭了。”荊少奎聽得明白了,他拱手行禮,“多謝老閣老賜教。”
李東陽的眼皮子動了動,他將視線落在此人臉上。
本來想說些什麼,但後面還是忍住了,只講,“不必客氣。”
李兆蕃在送走荊少奎之後又回頭。
“想來他是回去寫彈劾楊閣老的奏疏去了。爹,楊閣老是不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只要他不做絕,皇上也不會做絕。爲父剛剛說皇上寬仁是有兩層意思,所以他若聰明就不該彈劾的過於重。”
李兆蕃不解,“那……父親爲何不名言?”
“看看此人是何心性。”
李兆蕃感動。
他覺得他父親肯定是不用了,本身已經病入膏肓,不管荊少奎是什麼心性和他也沒什麼關係,大概還是在爲他考慮吧。
“孩兒多謝父親。”
哪想到李東陽直接說:“莫要誤會,不是爲了你,是爲了陛下。陛下將南京守備和應天巡撫這樣的重職相托,自然需要更看清楚這個人。”
李兆蕃:“……”
原來是這樣。
荊少奎是和皇帝明過心跡的人,他一定要協助天子做好士紳除優這件事。
也是因爲那樣才得以升此高位。
因而從李府回去以後,立馬開始擬疏。
沒別的,彈劾楊一清和毛紀等人的霸臣行爲。
從京中到地方,從督撫要員到科道言官,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上奏疏反對楊一清。
這種情況下,終局肯定是不遠了。
當然,士紳除優這件事本身是有很多人反對的,所以痛罵張璁的人同樣不少。
不過大勢難違。
楊府。
“閣老。”
王鏊站在門口呼喚。
“是濟之啊。進來吧。”
王鏊仔細看了一下楊一清的狀態,“閣老,又是一夜未眠麼?”
“在……想濟之的話。”
“下官這點水平,能有什麼值得想。”
楊一清轉身看了一眼王鏊,他忽然有些羨慕起來,“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句話還真是不錯。濟之天生被人認爲重義輕利,加之你鮮少與人相爭,到最後竟可以出淤泥而不染,這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讓人神往。”
王鏊說:“幾日以前,閣老也是這樣。幾日以後,說不準下官也會和閣老今日一樣。”
這話有些意思。
楊一清聽來聽去的,其實也聽明白了。
就是一切,都超脫不了皇上的手掌心,看皇帝最後會如何對你罷了。
“皇上那邊……”
“下官遞了條子了,皇上不見。”
“像王時維那樣忽然病重,有時候也挺好,免得連晚節都保不住,更好過現在被人說是霸臣。”
楊一清知道,再拖下去他就會顯得貪戀權位。
就是這樣嘛,皇帝給你氣得深藏於宮,這個時候你該趕緊認錯,不要爲了自己那點東西死撐着。
但想了一夜他明白過來了,什麼叫以皇帝滿意的方式致仕?
就是要把體面留給皇上。
但是如果按照皇帝心意,那他不僅是丟官,那基本是身敗名裂了。
這一夜他未能突破這個心障。
所以他的案桌之上放了一本辭呈。
“濟之,將來有日,你代老夫將這封奏疏轉交於聖上吧。”
王鏊面色一變,“閣老此話何意?事情尚有轉機,可不能在此時走了極端啊!”
“陛下躲避臣子,毛紀被抓入獄,我堂堂皇明,有此等局勢皆因我一人而起,我若死,便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閣老!”
正說着,府裏下人在門口稟報,“老爺,宮裏來人了。”
兩個老人家面色當即一變。
來人確是宮裏的內侍,而且特意是挑選的晚上時分。
尤址沒想到王鏊也在。
“公公!”王鏊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公公深夜造訪,可是帶來了陛下的旨意?”
“陛下不知道咱家來找楊閣老。”
他們兩人又都意外起來。
緊接着看到尤址袖口之中一晃,顯現出一罈酒。
<div class="contentadv"> “雖然沒有聖上的旨意,但咱家來都來了,而且還自備酒水,楊閣老你該不會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