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種牛痘後,還得同天花患者待在一起,七日後確認沒有感染,才能進一步推廣牛痘接種方法。

    接下來的日子,蘇溱不再拘在屋中,開始在招待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招待所裏隔離的天花病患無人敢去照看,胡大夫偶爾會去送藥,卻也不敢與他們同處一室時間過長。

    蘇溱便去了楊懷生房間。

    一推開門,裏頭的氣味險些將她薰出來。

    這些病患喫喝都在屋中,排泄物和嘔吐物混在一起,雖然每日都有人送能保證他們營養的食物,但無人敢進屋,大多推開房門一角,將食物從門縫中塞進去,若是運氣好,正好遇上裏頭的人沒有昏睡,還能問上一句身體是否轉好。

    蘇溱沒有質疑過這種做法,畢竟不是自己重要的親人,誰願意捨命去屋子裏照顧素不相識的人。

    屋內昏暗,只能看到雙人木牀上微微隆起的被子。

    蘇溱皺了一下眉頭,邁進屋子,先將木窗用木棍支開,等外頭新鮮的冷風吹進,才緩步走到牀邊,看到牀上的人臉時,頓時生理性感到不適。

    生活貧苦的百姓本就顯老,食不果腹居無定所的流民更是皺巴的像被風乾的橘子,光是看着外表就知道這人受了極大的苦,但楊懷生臉上更是恐怖,密密麻麻的痘疤幾乎看不出肌膚本來顏色,光是讓人看一眼就起雞皮疙瘩。

    蘇溱掃了一眼屋內環境,除了地上的嘔吐物,其他東西還算整潔,桌上有乾淨的近乎清洗過的空盤,應當是他屋裏這位病患醒時喫的。

    蘇溱又在屋子角落看到蓋得嚴嚴實實的恭桶,雖然還有氣味散出,但也能看出牀上這位病人,還是盡力維持着潔淨。

    “聽說你好點了?”蘇溱細細出聲,聲音稱得上柔和。

    原以爲牀上的人還在昏睡,沒想到細微的聲音,還是驚醒了他。

    楊懷生猛地睜開眼,警惕看向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人。

    “我是這裏的管事,是我的人救了你回來,你這幾日喫喝都是我的。”蘇溱開門見山表明身份,也在用事實告訴楊懷生,沒有她,他的小命早就歸西。

    “嗯——”楊懷生聲音嘶啞得厲害,依舊是緊緊盯着蘇溱,眼神深沉難辨。

    他像一隻雖是準備暴起的惡狼,遭受過太多的惡意,遇到難得善心,只會讓他警惕後頭是否還有更大的惡在等着他。

    “你是哪裏人士?可是外地逃來的流民?路上可還見過其他跟你生一樣病症的人?”

    蘇溱一瞬不瞬望着他,趙暮收治這人可不是同情心氾濫,只不過是他正好還有氣,染了天花的屍首扔在外頭會造成隱患。

    人帶回來了,不管本意是什麼,也不會少他喫喝,只要還能爬起來,每日的鹽水,蛋奶蔬菜碳水一概不少,只是更多的照顧是不可能的,沒人願意爲陌生人冒險。

    昨日這個外鄉來的流民有了些力氣後,還發了一陣子瘋,一直找兒子,言語含糊,讓人有些聽不懂。

    這客房的門沒鎖,送飯菜的夥計隔着門跟他說了會子話,或許是這裏供着他喫喝,夥計說話也講理,這人竟然沒有直接衝出客房,老老實實待在客房裏頭,可見不是個不講理的主,蘇溱這才獨身走進來。

    “這裏,是哪裏?”楊懷生一直盯着眼前年輕的女娘,她說的話是地道的官話,他能聽個八成,直到這女娘沒有惡意。

    “仙岩縣,你可能沒聽說過這地方。”蘇溱也沒計較這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耐心道。

    “我兒子呢?”楊懷生緊緊看着她,希望從蘇溱臉上看到些許不同。

    他只記得兒子生了重病,後頭身子涼了,沉得跟要腐朽的爛木一般。

    但他心裏憋着一股勁兒,怎麼也不願意把兒子放下來。

    家裏頭的人都死完了,只剩下兒子了,他怎麼能放得下。

    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跟兒子在一起,他就漫無目的走着,也不知道在山裏遊蕩了多久,一直往前走。

    累了便喝露水,餓極了便抓一把草塞嘴裏。

    後來他身上也起了跟兒子一樣的疹子,力氣也越來越弱,直到看到一堵灰色的牆,才昏死過去。

    其實也並非全無意識,他感到兒子冰涼的身體從他身上拉開了,耳邊還有無數的說話聲只是聽不真切。

    有人往他嘴裏灌了鹹苦的水,而後是難堪又迷糊的兩天,他醒來便能看到門縫放着的碗筷,裏面是熬好的清淡肉粥,有蛋有奶,還有幾瓦罐鹹水。

    他昏昏沉沉,醒了就覺得渴,餓了便喫東西,不知道時間爲何物,腦子也容不得他思考。

    直到昨日真的有了氣力,他才隔着門見到了一直給他送飯的夥計。

    “我兒子呢?”楊懷生不死心再次問出聲,只是這次聲音多了幾分迫切,像是在追求某種答案一般。

    “抱歉,雖然不該私自處理你兒子的身體...”蘇溱頓了頓,外人嫌棄至極的屍體,卻是別人朝思暮想,願意捨命去愛的孩子,她不願意用直白冰冷的字眼,去刺激牀上這位父親的心。

    “我們發現他時,他已經沒有氣息了。”

    實際上,那具屍身已經有了腐爛的氣味。

    蘇溱讓自己看上去不至於太過平靜,語氣放軟,“你跟他都患上了天花,爲了周邊百姓的安全,我們已經將他燒了,埋在地下。”

    “燒了?”楊懷生愣愣望着虛空,滿是疤痕的臉看不出什麼神色。

    但蘇溱無端看出他的痛苦與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蘇溱皺了皺眉,正想解釋兩句,便見楊懷生突然大笑起來。

    “燒了好,燒了好!”

    “兒啊!你去得乾淨,總算不必進那些豺狼的肚子。”

    “你還是你!哈哈!你還是你!”

    說着說着,一滴滴淚水不受控制從面頰流下。

    他拼勁全力要護着的兩個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

    他走投無路不想活着的時候,又遇到了好心人收留了他。

    可爲什麼,他兒子不能也有這份好運,爲什麼不能再多撐幾日,哈哈!

    他一個人孑然一身,活在這人世還有什麼意義?

    蘇溱看着楊懷生癲狂又分外平靜的神色,配上那張可怖的臉,只覺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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