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個經歷了世間最大苦難的人,失去了所有,又無法挽回。
冷靜的發瘋,應該就是這種狀態吧?
“你可還有親人?”蘇溱皺着眉詢問。
楊懷生突然擺正臉色,看上去已平靜起來,好像剛纔狂笑的不是他。
“不!都死完了。”
“抱歉。”
意料之中的狀況,蘇溱下意識道歉。
“我不知你遇到了什麼,不過你染上天花,奄奄一息還能恢復,可見天都要你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振作一點。”
人類的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蒼白而無力,蘇溱不知這個時候該怎麼安慰這個還在恢復期的男人。
雖然非親非故,但蘇溱已投入了不少力氣,蘇溱還是希望他能好起來。
“本不該讓你憶起過去的痛苦,不過我得知道你是哪兒得的天花,又接觸過哪些人。”
楊懷生聽了,眼中閃過猛烈的痛恨,滿腔的恨意,幾乎要灼穿心臟。
蘇溱看得一驚,開始後悔單獨來找這個人,她該想到再老實和氣的人,經歷了大的變故,都會或多或少地改變。
有些曾經的好人,在經歷挫折後,怨天尤人,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下地獄。
楊懷生看到蘇溱面上一閃而過的懼怕,被恨意烘得發熱的大腦像是被從木窗吹進來的冷風一下子吹滅,一點點冷靜下來。
這世上是惡人多,人性最禁不住考驗。
但收留他,給他飯喫的女娘不是。
她沒有惡意,還處理了兒子的後事。
兒子的死跟她無關,而他的無禮,還嚇到了女娘。
“你要知道什麼,我都說。”
蘇溱見他情緒平復,暗暗鬆一口氣,“那你就說是從哪裏來的,從何時起出現了天花症狀,可有見過別人的的。”
楊懷生一五一十,將自己流亡尋生,到南省境內的事都說了。
說到侄女被強行掠去做了米肉,說到那些喪失人性的東西,像鬣狗般盤旋在他們父子邊上,等着他們嚥氣。
蘇溱從一開始的心痛到震驚,還有對人性深處的壞,感到由衷的惡寒。
沒有耳目和渠道,她只知道外頭遭了災,有流民涌進南省。
卻完全不知,這場大規模逃荒,不僅是天災,還是人禍。
見慣了現代社會的信息公開透明,看多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衆志成城,見多了因爲疫情災情處理不及時而被擼下問責的官員。
她真的不敢相信,這個時代的官,真的可以隻手遮天,有恃無恐,將跟自己一樣長着一顆腦袋,兩隻手兩隻腳的人,當作不重要的畜生處理。
不,只要是有點人性的人,看到死了一地的豬,也會爲豬心疼一下,而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員,已經麻木不仁到這個地步,慢性加速窮人的死亡,只過自己的富貴生活。
蘇溱沒有說話,一個地方遭了災荒,朝廷必然不會坐視不理,她不信朝廷沒有放糧,沒有撥款,恐怕朝廷爲災民撥款的銀款,都落入了旁人的口袋。
沒刺激成瘋子,已是幸事了。
“徽省的情況,想來朝廷是不知道的,如果有機會,我會想辦法同縣令說起這些事情。”蘇溱看着楊懷生,受了大刺激的人,心態都是不平衡的,蘇溱不希望楊懷生把自己逼到絕境。
“雖然救你也沒指望你能回報什麼,但你這天花想來是要好了,你應當也知道,得過一次天花的人,便不會得第二次。”
“我招待所裏,還有幾個生了天花,或是可能染上天花的人,希望你好後,能幫着照顧他們。”
讓楊懷生無所事事在牀上想東想西,倒不如給他一些事情做,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
幫助人,無疑是最好的,可以填充人內心的辦法。
況且,她現在真的很缺人手。
不僅是她,整個仙岩都缺人手。
楊懷生沒想到眼前這位女娘聽了他的事,還能如此冷靜,不僅沒有對他白眼相加,指責他身爲一個男人護不住家人,連孩子都死於非命,竟然還信任他,要託他幫忙。
已白喫白喝,承蒙女娘的照顧,女娘讓他做事,他自然是願意的。
“——好。”
跟楊懷生交代瞭如何預防天花,照顧天花患者,注意衛生後,蘇溱沉着臉走出了客房。
這幾日,她都沒有跟趙暮幾人接觸,又剛剛接觸過楊懷生,更是連傅媛也不見了,整日在各個病房進出,幫着照顧病人,整理房屋。
將他們換下來的衣裳燒掉。
看着這些病重的天花感染者,蘇溱的心始終緊緊繃着。
尤其是,有一個草原病患死後,蘇溱驚駭得連乾嘔都嘔不出來。
她不僅一次動搖過,她接種的牛乳頭液體不是牛痘,只是另一種也能在牛身上感染的皰症。
她不要命的近距離接觸天花病患,會不會潛伏期過後,自己也會染上天花,撐不過來死於非命。
蘇溱慌了,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在傳染病前,沒有高人一等。
不過也有好的消息,最先感染天花的那個草原人已經好起來,每日起牀能喫下兩碗米飯,楊懷生也漸漸能起牀了,幫着照顧其他病患,只是兩人臉上的麻子依舊嚇人。
其他出現天花症狀的草原人,也因爲有人及時照顧,病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不過,匆匆從府衙回來的李生,帶來了壞消息。
得知台州府外,沒有官員願意管理天花病亂,不管流民和城外百姓死活,蘇溱幾乎已經沒有脾氣,彷彿在聽天方夜譚般。
接種牛痘的第八日,蘇溱照常睜眼起來,身子依舊沒有任何不適。
沒等她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一直苦等她的趙暮,胡大夫便火急火燎敲門進來,“蘇娘子,縣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