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道!讓道!”

    望京樓外的大街上,行人如麥浪慌慌張張的往兩側讓開一條道。

    只見大道中央,一個玄衣青年正策馬而來。

    青年衣着挺括,騎馬的身姿都透着貴胄之氣,身後跟了幾個同樣策馬疾奔的侍衛。一路喝人讓道的便是那幾個侍衛。

    玄衣青年遠遠望見那翻身跳上酒樓屋頂的熟悉身影,咬牙,最後狠狠甩了一馬鞭,隨手一扔,騰出手來握住背後的黑色角弓。

    短短一瞬,箭已搭弦,弓已拉滿。蘇沉剛躍出窗欄,便在空中瞥見那個朝着自己拉滿弓的玄衣青年。

    心裏頓時一個咯噔。

    他人在半空,腳沒落地,此時那人若一箭射來,他根本無法調整身形,只能硬喫這一箭。

    而那青年卻沒有放箭,拉弓時那般果決,偏生在最後這會兒猶豫了。

    待蘇沉站穩身形,這一箭才終於帶着破風之音朝他射了過來,自是叫蘇沉輕鬆避開了。

    蘇沉回頭看了看那個玄衣青年。

    方纔酒樓裏那個,氣焰囂張,刀刀致命,只可惜那大開大合的招式在酒樓中施展不開,被自己完克。

    而這個玄衣青年,騎射了得,卻顯然並沒有打算對他下死手。

    一箭射空,那青年似乎也知道失了先機,不再徒勞追擊。他握着手中黑角弓,勒停了馬,隔着一段距離與蘇沉對望。

    距離太遠,又隔着皁紗,蘇沉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能感受到對方投來的視線。

    那道視線的情緒很強烈,與方纔那個常吟比,更勝百倍。接近恨意,卻又好似摻雜了更多道不明的情緒。如果眼睛也可以放箭,蘇沉此刻已成了個篩子。

    想來這位便是下令捉拿他的正主了。蘇沉被看的生生打了個寒顫。心道自己少說欠他三百兩銀子。

    惹不起惹不起。

    聽見越來越多的腳步聲蹭蹭地上樓,蘇沉的身形悄然後退,腳底抹油,消失在了酒樓的屋頂上。

    *

    眼見那人身形消失在房頂後,玄衣青年瞪得滿眼的血絲,眼眶都微微發紅。

    身後的侍衛早已翻身下馬,撿了他方纔沿途丟的馬鞭和黑角弓,恭敬地雙手呈上:“陛下息怒……”

    這青年便是新登基不到兩個月的新君。

    當年謠傳葬身火海的八皇子譽王李致。

    街邊有耳尖的攤販與行人,聽見這一聲“陛下”,立刻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

    這一下,遠的那些沒聽見的也跟着不明就裏的跪。

    一下子浪潮般跪了一條大街。

    身份已然揭露,那新登基的皇帝卻也不打算賣百姓個好,做出什麼親民仁善的模樣。只是接過馬鞭與角弓,在萬民跪拜中一臉陰鷙看着酒樓的方向。

    這位皇帝年僅二十歲,實在年輕。

    身形英姿挺拔,松柏一般直直坐在馬背上。頂着一張少年氣未脫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模樣清俊。

    右眼角下一顆小小的淚痣,血一般發紅。

    原本是天工造物、更添柔媚的妙筆,卻因爲他的目光卻過於銳利,反倒像眼神中透出了血色兇光。

    恰如此時,那纖長睫毛下的黑眸子冷冷凝視着望京樓方向。

    就像是要把那整棟樓一把火點了。

    不多會兒,那御前侍衛常吟便一身酒污,灰頭土臉的跑了過來,抱拳道:“陛下,屬下已着人去追——”

    他話沒說完,馬上的皇帝已毫無章法一馬鞭抽了下去,重重地抽在了他前額。

    “廢物!”

    一鞭子打得人頭破血流,皇帝語帶譏諷:“朕能指望你們追上他?”然後,又繼續質詢:“朕命你圍堵待援,爲何打草驚蛇?”

    常吟擦了擦額上淌下的血,抱拳道:“屬、屬下一來想要確認消息,二來……想趁他手無寸鐵……”

    說到這,他只覺一股巨力噹噹踢在他的胸口,頓時失去平衡跌在地上,喉頭一甜,偏頭吐出口血來。

    “自不量力。”

    這幾個字,幾乎是年輕的皇帝從咬牙切齒的牙縫裏擠出來的。

    “咳——咳咳!”常吟從地上起來,按着胸口,單膝跪下,“屬下該死!”

    百姓肅然。

    早已聽聞八皇子譽王自幼性情暴戾。

    如今他登基爲帝,竟也絲毫不改,實乃蒼生之禍!

    皇位更迭,普通百姓並不能左右。但百姓都喜歡在茶餘飯後聽幾句閒話,知道哪位皇帝暴戾,哪位皇帝仁善。

    譬如被奪去皇位的廢帝,當年的九皇子李牧,他雖是譽王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弟弟,卻聽說性情是截然不同,像菩薩一般的心善。

    一位難得的仁君,竟被這樣一個暴君兄長奪去了皇位。

    實在可惜……

    皇帝渾然不顧自己被周遭百姓在心裏罵了幾百遍的暴君,徑自勒着繮繩調轉了方向。

    “繼續搜捕!要是讓他出了城,你的腦袋也別要了!”

    說罷,青年一抽馬鞭,揚長而去。

    *

    長安城全城戒嚴。

    城門大批官兵嚴密把守,城牆上十步一崗。

    想要出城,比登天還難。

    城內也好不到哪去,好比戰時,草木皆兵。

    也不知是得了什麼命令,那些帶着兵器的侍衛官兵全然不顧百姓人心惶惶,就這麼拿着緝拿畫像,在大街小巷中大肆搜捕。

    蘇沉一邊坐屋頂上喫着花生米,一邊在心中叫苦不迭。

    作爲一個失憶人士,身邊沒有朋友親人的關懷也就罷了,竟還一上來就附贈他一套千刀萬剮之罪。

    更糟糕的是,方纔聽人們的議論,自己顯然在長安城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滿大街都可能有能夠認出他的人,就算遮蔽面部,也不能百分百保證安全。

    其實蘇沉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

    昨夜逃出月神廟後,他在一間破屋避風過夜。在夢中,他憶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貧民街上破敗的屋子,發着餿味的湯食,還有無論如何抱緊都無法禦寒的襤褸衣衫——

    那是屬於一個小孩子的記憶,因是不記事的年紀,那些記憶零星而破碎。

    至少對眼下的境況是根本沒有任何益處。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他是被遺棄的孩子,並沒有父母親人。

    既無親人,那便只能靠朋友了。

    蘇沉已不記得自己在長安城有什麼朋友,不過,想也知道,大批官兵直奔而去的地方,便是最可能窩藏他的地點。

    經過半天的觀察,蘇沉在傍晚潛入了淳王府。

    原因很簡單。

    這地方,官兵們前後來了起碼三回。

    其中兩回是那叫常吟的侍衛統領親自領兵。

    每回都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翻了半個時辰。

    府裏的瓦也被掀了,井也被撅了。

    連藏在臥房暗格裏的春宮圖都被翻出來了,大剌剌的丟了一院子。

    可見這羣人是如此確信,這位淳王殿下會窩藏他們正在搜捕的人……

    這位可憐的淳王殿下,一定是他關係最鐵的哥們。

    剛送走官兵,淳王殿下此時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喝着府裏的下人迴避,自己則趴在那收一地的春宮圖。

    趁着四下無人,蘇沉自屋頂躍下,在淳王身後悄然落地。

    淳王殿下渾然不覺,仍趴在那收自己的春宮圖,鵝黃色的衣襬拖在地上。

    在出聲提醒之前,出於好奇,蘇沉看了看攤開在腳邊的一本畫冊。

    上頭竟然畫着兩個神色曖昧的男人活色生香的體態。

    蘇沉:“……”

    他發覺自己可能漏考慮了一個可能性。

    他以爲的好哥們,可能是……

    等等。

    剛剛緝拿榜文前,那些人說他是誰的相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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