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沉看了看明黃絹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安靜了片刻,道:“屬下……選不出來。”

    “爲何?”

    蘇沉道:“……由屬下來選,不夠公允。”

    “公允?”太子李政挑了下眉。

    蘇沉道:“這兩位宮女,一旦入東宮,便等同是殿下的妾室。死生榮辱,全繫於殿下一身。既是這樣,眼下便需得殿下青眼,往後……纔有指望……”

    蘇沉知道啓蒙女官是教習皇子房事的,事後也有終身的封號和俸祿,也不失爲一個好出路。

    可蘇沉還是覺得那些女子有些可憐,今日踏入東宮,這一生便束在宮中,再不可能與人結髮,一生一世,白首偕老了。

    李政表情看似恬淡,可若有人細看便發現,此時此刻他眼中竟有幾道血絲:“這麼說,你是覺得本宮會虧待枕邊之人?”

    “屬下不敢。”蘇沉惶恐低下頭道,“只是,殿下是東宮之主,將來的大巍皇帝,前朝日理萬機,後宮百花齊放,難免分身乏術。三宮六院中名門貴女也是比比皆是,中宮,貴妃,嬪妃,容貌才情亂花迷眼。屆時,要殿下百忙之中記起一位女官,恐怕難上加難。深宮之中,女子也僅能念着今日殿下最初的幾分賞識聊以慰藉……若是連這都不曾有,那也……”

    “行了。”太子李政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聲音卻並無惱怒,只是有些疲累,“逗逗你罷了。起來吧。”

    他將名冊收了回去,放在自己膝上,嘆道,“本宮知道,你眼裏是不揉沙子的……”

    蘇沉站起身來,他能聽出太子殿下對他回答的不滿,卻並不後悔說了那些。

    自從進了宮,他便常常想,都說今上與皇后感情深厚,今日看來也確實不假,可即便如此,聖上仍舊有萬貴妃,喬妃,劉嬪,還和她們生下了那麼多孩子。

    誠然,元成帝對其他妃嬪並不上心。那些孩子,有的像六殿下那樣,和母妃一起被拋之腦後。有些則像二皇子那般,跟他母妃一樣,心比天高,自不量力……

    蘇沉討厭二皇子,卻並不覺得他從不該爭搶。

    再怎麼說,二皇子,六殿下,也像太子殿下,同樣是生爲一世人啊……同爲一個父親的孩子,他會想要一份公平,也是情理之中的吧?難道這也是錯麼?

    要怪就該怪元成帝時而一顆真心,時而拆了幾瓣用,拆出那麼多段露水姻緣,那麼多可有可無的子嗣……

    蘇沉心想,難怪話本說到帝王,從不談真情,而只有恩寵。真情是對等的,而恩寵如雨絲,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甘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而地上的人,縱有百般相思也註定沒法送入雲間,所以,最好不要有癡心,懷妄想。

    太子李政看見蘇沉眼神幽幽暗暗的,顯然是在想着什麼,卻沒有追問,只是擡頭對一旁嬤嬤道:“讓她們過來,一個個自報姓名家世吧。”

    嬤嬤於是挑開簾子,出去安排。不一會兒,宮女們便列隊而來,輪番自報姓名。

    都是長清宮盛皇后揀選過的宮女,自然容貌端正,家世清白。蘇沉跟着聽了一遍姓名家世,好像也都大差不差,分不出好壞。

    太子殿下卻記憶超羣,聽完一遍,便用宮人送上來的硃筆在黃絹上勾了兩畫。

    嬤嬤面露喜色:“殿下好眼光。老奴這便去回稟皇后娘娘。”

    她臨行前帶走了其餘宮女,只留下了太子選中的兩個,蘇沉這纔將名字同人對應上。

    兩個女官聘聘婷婷,方纔扎堆時不見得出衆,如今單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兩人自覺走到太子身側,蘇沉便自然而然的退開了一步。

    太子李政目光澄澈看着二人,道:“你們去收拾一下東西,今日宴後便跟着本宮去東宮吧。”

    太子李政仙姿玉質,儀表堂堂,又不以權壓人,說話款語溫言,兩個女官想到今夜要承幸這樣的人物,都立時羞紅了臉,應聲退下。

    “蘇沉。”

    待四周旁人都退下後,太子李政又喚了蘇沉的名字。

    “屬下在。”蘇沉又單膝跪下。

    太子怔住,道:“沒外人在,就別這麼拘謹了。”

    “是。”蘇沉於是起身看着太子,聽候差遣。

    太子李政被方纔這一出鬧的,想要閒聊的心也散了幾分,又整合了一番,才另起話頭道:“適才,見你與八弟言笑晏晏,實在難得,八弟不常與人這般親近。”

    蘇沉一笑:“譽王殿下年歲雖小,卻已積威於長清宮,實在是有……聖上之風範。”

    尤其那踹人的動作,簡直和元成帝如出一轍。

    太子李政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也忍不住笑了:“八弟確實很像父皇。”

    蘇沉忽而記起方纔小譽王席間那孤獨消沉的背影,一時笑凝固在臉上:“……可是……今日……”

    太子李政道:“父皇今日確實話說得重了。不過,教訓的卻是無錯的。作爲兄長,本該愛憐弟弟,他與九弟同在長清宮,如此疏遠,便是錯處。”

    蘇沉心道:說是兄長……可譽王殿下他只比壽王殿下大幾個時辰……單憑這幾個時辰,便要他做兄長做表率,也待他過於苛刻了吧。

    而且這不過是他今日看見的,誰知道過去八年裏,有多少次這樣的事發生呢?如果次次都如此偏頗,小譽王自然會厭惡更受關愛的弟弟了。

    李政似乎是猜到他所想,嘆道:“不論年長几個時辰,兄長便是兄長。人總是要活在自己身份中的……誰也逃不脫……各自的苦衷,又能與誰去說?”

    那後半句,倒好像不是在說譽王之事了。蘇沉擡起眼簾看着太子,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是一國儲君,自當屬於天下人。”蘇沉緩緩道,“正如屬下是殿下的幽衛,便永遠屬於殿下。”

    各自活在身份中,恪守着本分,便是如此了吧?

    李政垂下眼簾,脣角擡了擡,但最終卻也沒有露出那好看的微笑。

    “明日,你便回東宮吧。”

    說罷,他摁着扶手從那張椅子上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出了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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