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太傅於是回到書房,坐在書案前理理心緒,專心看起西北傳來的戰報。
只是文書纔打開,屁股也還沒坐熱,便聽見有人敲了敲書房房門。
“老師,是我。”
這聲音卻不是蘇沉還有誰。
凌太傅放下文書:“進。”
蘇沉推門進來,剛邁入一步,只覺一陣微風掃過面頰。他身形便微微一頓,目光隨即投向書案邊半掩的窗櫺,心道:原來如此。
進門前他便聽見一陣細細的風聲,原是老狐狸有意在窗櫺和房門都留了一條縫,若有賊人進來過,必然會隨手關上門窗,那聲音也會隨之消失不見。
由此,老狐狸便能在進門之前知道,有人進過他的書房了。
好機巧,好主意!
凌念懷追着他的目光看向窗櫺,垂了眼簾,卻只是問:“阿沉怎麼來了?”
蘇沉這才記起來意,幾步走到凌太傅書案前,做出可憐的模樣:“老師……”
凌念懷見慣他拿精明的樣子做出倒黴的臉,卻不論幾次都覺得好笑:“怎麼了?所爲何事?”
蘇沉厚着臉皮裝着扭捏:“我就是來問問……老師在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之類的地方,有沒有認得的人?”
凌念懷答道:“有。”答完卻不接話茬,只是端起一旁的杯子悠然飲茶。
蘇沉知他有意如此,於是也不裝了,直白道:“我想去看看卷宗,請老師幫忙。”
凌念懷道:“阿沉,事情畢竟已過去十年了。老師不希望你太爲此事傷神。”
他竟是問都沒問便一語道破了蘇沉的意圖。
蘇沉有些畏懼的看了對方一眼,這人太過了解自己了……如果沒有失憶這層幌子,對方發覺自己記憶的異常之處,恐怕也是遲早的事吧?
如果無事蘇沉必然不願與這人往來過多,只是眼下他爲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竟扯長了音調:“老師——”
見蘇沉死皮賴臉站着不走,凌念懷浪費不起這個功夫,只能嘆了口氣:“刑部有位右侍郎,名叫羅極柊,你去找他,就說是我叫你去的。”說罷從袖中隨手取了個小印,輕拋進蘇沉懷裏。
蘇沉穩穩接住,立時喜笑顏開:“多謝恩師!學生告退!”
說完一刻也不多留,便徑自退出房間關上了門,留凌太傅一個坐在書案前輕輕嘆了口氣,心頭頗有種被用完就丟的挫敗感。
*
刑部的羅極柊三十來歲,比蘇沉年長一些,蘇沉看他的眼神便知道這八成又是個老熟人。
初見他時羅極柊眼神戒備,但在見到小印後,立時態度大改。
朝堂無比動盪之時,那羅極柊依舊穩居高位,想來也是凌念懷和李致那亂臣賊子一派的。蘇沉心想。
羅極柊不知蘇沉腹誹,只問:“不知蘇大人想要看哪個案子的卷宗?”
蘇沉故作神祕,壓低聲音道:“當然是,兩年前的那件案子了。”
“太傅大人自有他的考量。”蘇沉心道:原來還真的有一件大案子啊,快帶我去看。
羅極柊人卻不傻,眼珠子上下掃了蘇沉一下,便立時反應了過來,後知後覺的擺出笑臉來,乾笑了幾聲:“蘇大人您說笑了,我們刑部每天都有無數的案子,您究竟是要看哪一件案子的卷宗?”
蘇沉見詐不出更多話來,只得也賠上笑臉:“是當年太子身亡的案子了。”
羅極柊道:“那案子是十年前的。”
蘇沉道:“是啊。”
羅極柊:“可您方纔說是兩年前的案子。”
蘇沉故作驚訝道:“有嗎?是您聽錯了吧?好大的誤會,兩年前也有什麼大案子嗎?”
羅極柊帶着僵硬笑容的臉抽了一抽:你小子詐我。
蘇沉依舊滿臉笑嘻嘻。
羅極柊內心不忿,卻仍是聽凌念懷號令的,立刻出門傳來刑部的差使吩咐了幾句。
不多會兒,成捆的卷宗便被帶來。
羅極柊翻了翻,確認無誤後對蘇沉道:“都在這裏了。”
蘇沉得寸進尺道:“羅大人,能在刑部給我安排個安靜的房間嗎?這麼多我可得看一會兒。”
羅極柊笑得有點難看,嘴上倒是客氣:“蘇大人,您就在這看吧。”
蘇沉見他滿臉寫着提防,顯然對自己這些雞鳴狗盜的把戲早有耳聞了,只好頗爲無奈地抖抖衣袍在書案前坐下,翻開卷宗來看。
蘇沉起手便先翻到當年仵作的屍檢記錄。果真正如高明鏡和吳長復所言,死因是溺亡,身上沒有外傷。
據稱太子殿下落水後,不到一刻鐘便被隨行的幽衛們打撈了上來,因而屍身並未受到破壞,仵作的記錄也是格外清晰明瞭。
呈現在蘇沉眼前的是白紙黑字,可他眼前卻彷彿出現了畫面一般,倒像隔着多年,他與太子殿下的再度會面。
他在字裏行間看見了那人端莊周正的面容被水泡的發白,銀絲線繡着五爪龍的素淨衣袍沾染着褪不去的水漬。
蘇沉揪着心,隔着那些文字將太子殿下從頭到腳一點點一寸寸的往下看,甚至刻意撩開他的衣襟,着重看了那平坦的胸口處。
可是的的確確,全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可疑的傷痕。
看到最後,蘇沉眼前視野發黑,腦子發昏,才發覺自己竟是許久忘了喘上一口氣。
他素來是懼水的,因而更無法想象太子殿下離世前是怎樣的痛苦。稍稍一想,他自身便也陷入痛苦之中——如果他會水,如果他在太子殿下身邊,或許……
羅極柊本是爲了盯梢蘇沉纔在旁站着,此時也有些於心不忍似得,輕輕咳嗽了一聲,遞了一方手帕過來。
蘇沉擡眼看他,這才發覺自己連對方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瞬時,眼眶裏那些淚水好像也回過神來了,爭先恐後地決堤而出。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