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沉沒接那帕子,低頭蹭了蹭自己的袖子,等再開口時聲音還是穩的:“叫羅大人見笑了。”

    羅極柊搖搖頭道:“這確是一件天地同悲的憾事。蘇大人曾是太子殿下的部下,想來感情較之常人更爲深厚。”

    蘇沉沒接話,繼續往下翻卷宗,發現當時在太子殿下身邊的太子幽衛只佔很小的一部分,他自己,高明鏡,還有絕大多數潛邸受訓的幽衛都不在審問名單裏。

    蘇沉一邊飛快翻着一邊問:“爲什麼太子幽衛會分兵兩路?我,高明鏡,還有剩下的其他人都去了哪裏?”

    羅極柊解釋道:“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絕大多數人跟着張將軍去了西北平夷亂。”

    蘇沉翻卷宗的手停了下來,只見吳長復的審問證言赫然在列。

    河道潰堤,太子殿下失足落水,第一個發現的便是吳長復,他在潛邸時便以身輕如燕脫穎而出,水性輕功都是了得,立刻便下水營救。

    但洪水可畏,儘管他和後來加入的幽衛們拼盡全力將太子殿下拖上下游的岸邊,卻已是於事無補了。

    蘇沉看着那段證詞,忽然油然而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爲什麼,那日望京樓,吳長復什麼都說了,卻沒有說當時他就在太子殿下的身邊呢?

    蘇沉將餘下卷宗都翻看了一遍,然後告別了羅極柊,匆匆趕回凌府別苑。研墨鋪紙,趁着還有印象起筆將卷宗中的全部內容謄寫了一遍。

    宣紙在長案上鋪滿,又鋪到了地上,待蘇沉收筆,才望見滿地的宣紙落滿了墨梅花。阿狸不知何時進了屋,盤着胖乎乎黃澄澄的身子睡在上面。原來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蘇沉弓着身子在屋子裏一張張撿起謄寫的卷宗。最後纔去動阿狸身下那張,阿狸身下的宣紙被抽動,便嚇了一跳,轉身小跑了兩步,蹦到牀上去了。

    蘇沉將那張帶着些許溫度的宣紙收好,然後便抱着那摞滿是墨烏龜和墨腳印的宣紙站在房間裏發呆,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夢境中他在東宮張揚快意的日子彷彿還離得很近。原來人之所以要遺忘,是因爲人心並不能承受那麼多。十幾年前的一幕幕清晰可辨,叫蘇沉幾乎難以面對眼前現實中的一切——

    此心安處是吾鄉,他原來早已沒有那處地方了。

    *

    夢境中。

    自打從長清宮回到東宮,蘇沉便又似游龍回了大海,再不用戰戰兢兢夾着尾巴做人了。

    走了小半個月,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東宮多了許多人。

    一位是太子太傅凌大人,朝中知名的大儒,學富五車,通古博今,且在朝中根系深厚。

    另一位是太子伴讀裴子瑜,年僅十三歲,據說是個不學無術的少年,可耐不住人家是裴相府中的二少爺,光是他背後的顯赫家世顯然便能成太子殿下的一大助力。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新晉的才人。那正是當日太子殿下自長清宮帶回來的兩個啓蒙宮女,如今已住在東宮的內院中。

    太子幽衛中時常有人繪聲繪色的說着兩位才人如何美豔漂亮,好似親眼所見,但太子幽衛本極少有進內院機會,大夥都知道不過吹牛罷了,只是聽個樂子。

    蘇沉只是奇怪,回東宮之後,太子好似避着他似得,再不會像從前那樣閒來單獨叫他作伴。

    蘇沉見他倒是和那位伴讀裴子瑜走得近,經常將人從國子監帶回東宮來,在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天。

    又過了一陣子,東宮迎來了一件大喜事。

    那日帶回來的兩位才人中,有一位名叫沈良琴的,身子不適了幾日,請了太醫來看,是喜脈。

    高明鏡這會兒已變得人小鬼大,在值守結束回去時捅了捅蘇沉的手肘:“你知不知道,內院住的那位沈才人有喜了?”

    蘇沉:“我聽說了。”

    高明鏡聲音愈發低了:“你知不知道,怎麼纔能有喜?”

    蘇沉道:“你前幾天早上睡醒的時候,牀不是溼的嘛?就那個。”

    高明鏡比他還小半歲,頓時鬧了個大花臉,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又問:“蘇沉,你怎麼曉得那麼多?”

    蘇沉哂笑:“因爲我沒你傻。”

    吳長復那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太子幽衛年輕氣盛,早已開始在偷偷的傳小畫本了。

    他們瞧蘇沉機靈,才叫他跟着看了幾眼,高明鏡又傻年紀又小,自然被排除在外。

    高明鏡自己琢磨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難道把被子洗一洗,然後讓女孩子喝下去嘛?!會有人願意喝嗎?”

    蘇沉面不改色忍着笑道:“對啊。那得很喜歡纔會願意。不然豈不是人人都兒女成羣啦?”

    高明鏡道:“也是。太子殿下人長得好看又待人溫雅,宮女們都羨慕極了那兩位才人呢。若有機會,想必她們也都上趕着喝呢。”

    蘇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也不再捉弄高明鏡了,道:“回去之後,你去找吳長復那幾個年長些的幽衛,問他們要畫本看。他們若是笑你,你便厚起臉皮認孫子,死皮賴臉拿到畫本,你看了,就懂了。”

    高明鏡:“畫本?什麼畫本?”

    蘇沉道:“就是男女之事的畫本。”

    高明鏡:“喝那個還要畫本?”

    蘇沉道:“不是用喝的。那叫睡。你看了就明白了。”

    蘇沉還想揶揄兩句,卻突然莫名再開不了口了,因爲他腦海裏忽然一閃而過那畫本中的畫面。只是其中一個人的臉上,長了熟悉的五官。

    好像是這一刻他才聽懂太子殿下那日在長清宮說的話。

    [你的眼裏不揉沙。]

    那時蘇沉還想,區區沙子?在校場習武摔跤時,便是泥巴、小石子也揉過。

    卻原來不是那種沙子。

    那種沙子眨巴眨巴眼睛,便掉出來了。可還有一種沙子,硬生生的卡在某處,吐不出來,取不出來,它的粗糲讓心裏最柔軟的地方陣陣生疼,可你什麼也做不了,它這輩子一直在。

    除非你將心裏那塊柔弱整塊的剜出來,長痛不如短痛。

    那日傍晚,太子身邊的內侍來到東宮侍衛們的休憩之所,傳蘇沉去慎思堂。

    時隔快四個月,蘇沉又一次來到慎思堂,望着門前的題書牌匾,這一回蘇沉的心境卻不似上一回的忐忑。

    這一次,看着那慎思二字,似乎有什麼在蘇沉心裏慢慢沉澱下來,叫他更加看清自己的內心了。

    慎思堂中有兩人,太子殿下李政,還有一位是蘇沉沒想到的,竟是譽王殿下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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