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慎思堂寂靜無聲,蘇沉仍維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垂着頭顱,盯着眼前的地面。

    忽然只聽見衣料窸窣聲,是太子殿下站起身,朝他走近的腳步聲越來越匆忙:“起來。”

    蘇沉剛起身,便感覺手腕被拉住,太子殿下帶着他腳步匆匆走出了慎思堂。

    主殿外候着兩個小太監,見到太子出來急忙迎了上去。

    “備馬。”太子李政吩咐道,“本宮要去太傅府上一趟。”

    他聲線很穩,蘇沉卻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失了往日的鎮定。

    年長一些的太監大着膽子進言:“殿下,夜已深了……去凌太傅府上來回也得半個多時辰……”

    而太子李政只是高聲重複了一遍:“備馬。”

    待兩個太監走後,太子回頭看向蘇沉,問:“還有多少時間?”

    蘇沉下意識看了下天上的月亮,本是爲了看時間,然而他的目光卻不自覺的停滯在了那輪明月上。

    它那樣潔白,那樣明亮,它照山河,也照溝渠,照天下的善人,也照惡人,那清輝是柔和的,也是冰冷的,全無偏頗,全無私心,只因他不屬於這人世間。

    而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卻不同於月光,是帶着真真切切溫度的。

    所以太子殿下與他一樣,不都只是一個人嗎?是人便有七情六慾,會犯錯,會作惡,自私,貪婪,都是在所難免。又怎麼能妄求他像皎潔明月纖塵不染?

    蘇沉心想,他追隨的是太子殿下,就是眼前這位將他從貧民街中帶出來,悉心看護到如今的太子殿下。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即便不是那皎皎明月,又有什麼關係呢?

    見蘇沉看着月亮出神,太子李政按住了他的雙肩,又問了一遍:“過去多久了?”

    蘇沉不再多想,只平靜又堅定道:“蘇沉願爲殿下一死。”

    聽見這個字眼的太子李政聲音終於徹底失去自持,幾乎是吼着道:“本宮問你,還有多少時間?!”

    既然是要滅口,太子殿下爲何還在意這個呢?蘇沉想不明白,只好小心斟酌着字句:“離屬下去內院,已過去近半個時辰了。”

    太子李政聞言渾身一震,踉蹌着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又立刻走近了一步,攥住蘇沉的手肘,腳步匆匆地似乎要帶他去什麼地方。

    藉着一股巧勁,蘇沉成功從對方手中抽出手肘,太子李政便也跟着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他。

    蘇沉只覺得眼角有些酸澀的,表情有點不自在道:“殿下……既然事情已辦完。容屬下先告退了。”

    太子李政道:“你準備去哪呢?”

    蘇沉想了想,道:“趁天還沒亮,找個沒人的角落。殿下放心,屬下不會叫人看見的。”

    說罷,蘇沉準備離開,卻被一把拉了回去。蘇沉動了動手臂,試圖掙脫,可太子殿下的手就彷彿鐵鉗紋絲不動。

    月下,太子李政眼眶中佈滿了血絲,眼神發直,聲線也有些顫抖:“本宮那匹踏雪是名駒,蘇沉,你多堅持一會兒,本宮帶你去拿解藥。”

    “……”蘇沉這才察覺不對,忙問,“太子殿下袖中的……不是解藥麼?”

    “太傅大人知本宮狠不下心,未留解藥。”太子李政從袖中取出那個小小的瓷瓶,道,“他留下的這個不是解藥。而是和沈良琴服下的一樣,是無色無味,即死之毒。真正的解藥,凌太傅府上一定有,所以你跟本宮同去。”

    蘇沉:“……”

    原來如此。

    如果說前面那顆慢性毒藥是爲了讓他聽話,那後面瓷瓶裏的毒藥就是爲了讓他徹底閉嘴了。

    短短一晚上,凌念懷竟要殺自己兩回……這老茄子真是……蔫壞蔫壞的啊。

    蘇沉點點頭道:“太傅大人算無遺策。將做成這件事的幽衛滅口,便再無人知曉真相了。”

    太子李政的聲音中透出了焦急:“蘇沉,沒時間說這些了,快。”

    蘇沉仍是紋絲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所以……太子殿下……不想要蘇沉永遠閉嘴麼?”

    太子李政搖頭,道:“在見到你進來的那一刻,本宮便後悔了。太傅總說本宮遲早死在心慈二字,或許他是對的……恐怕本宮永遠也沒法成爲太傅心中的儲君殿下。”

    太子李政眼中隱隱透着幾分絕望:“可現在說那些又有什麼用?現下若是去晚了……或許已經……沒時間了……”

    “不用去了……”蘇沉這才眨了眨眼,不太好意思道,“……我、屬下還沒喫呢,本來打算天亮前找個角落吃了它的。”

    太子李政呆愣住:“……?”

    蘇沉低頭從袖子裏拿出一顆蠟丸,塞進嘴裏,在太子李政震驚的目光中,喉嚨一滾,吞了下去。

    太子李政立時想要伸手製止,卻已是晚了。

    可下一秒,蘇沉張開嘴,靈巧的舌尖頂着那原封不動的蠟丸送了出來,吐着舌頭有些含糊道:“先前是假裝嚥下去的罷了。”

    太子李政這才反應過來,一把將那顆東西奪了下來。他緊握着那顆蠟丸,整個人似乎仍陷在驚嚇中,短促地呼吸着。

    蘇沉從未見過太子殿下這麼驚慌的模樣。

    “因爲屬下並不熟識太傅大人和裴大人,當時便多留了個心眼……”蘇沉有點尷尬的摸着鼻子解釋道。

    “這種蠟丸,屬下先前在書上見過,下腹之後外層的蠟纔會慢慢融開,直到裹在裏面的毒藥暴露,服用者纔會毒發身亡。在那之前都是沒事的。”

    太子李政急促的呼吸許久,才略微平緩下來,下一秒,他忽然一把將蘇沉拉進懷裏,狠狠的抱緊了。

    蘇沉哪裏料到這一下,下意識想要掙開,可耳邊卻不斷傳來太子殿下的聲音。

    他說:“萬幸……萬幸……”

    聽出那聲線中仍有止不住的顫抖,蘇沉不再亂動了。

    太子李政比他年長四歲,雖未及冠,個子卻已是極爲高挑。而蘇沉身形還未完全拔高,十四歲的少年腦袋才堪堪到對方的胸口。

    四周無人,只有月光涼涼地見證這一瞬打破了身份的親近。

    太子李政深深低垂着頭,抵着他的肩道:“蘇沉,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今日若不是你自己機敏……我便鑄下大錯了。或許我那時應該讓你去長清宮的。”

    蘇沉搖頭,回道:“今夜救了蘇沉的,並不是什麼機敏。而是太子殿下。”

    太子李政鬆開了他,他的情緒亦如湖面上的波瀾迴歸了平靜,只是垂眸靜默良久,道:“蘇沉,你不需要這樣討好本宮的。”

    “這不是討好殿下。”蘇沉解釋道,“最初,屬下之所以對凌太傅和小裴大人生疑,是因爲以毒逼人這樣的行徑,不像是過去太子殿下的所爲。因此,是太子殿下往日的仁善救了屬下第一次。”

    “還有,太子殿下方纔若是將那瓷瓶給屬下,屬下便會將它當做解藥服下,同樣難逃一死。因此,是太子殿下如今的寬厚,救了屬下第二次。”

    “所以,今夜蘇沉本有兩劫,是殿下始終如一的仁慈,救了我兩次。”

    蘇沉的眼底亮亮的,字字擲地有聲道:“太子殿下您或許是沒法成爲凌太傅那般殺伐果斷的人。可您自身的溫柔和寬厚,比那些不入流的伎倆更有力量。”

    誰能說溫柔是沒有力量的呢?

    凌太傅要用毒,要用計,要機關算盡地想方設法,好讓人爲他所用。

    太子殿下卻是不必如此的。

    只要他開口,只要他需要,蘇沉便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聽完這一番話,太子李政定定看着他,而後嘆息道:“比起太傅大人,本宮果然更想成爲蘇沉你心目中的那個儲君……”

    聞言,蘇沉才終於展開了一抹笑來。

    “太子殿下……原本就是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