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念懷見蘇沉吞下了藥丸,露出滿意神色,往月桂樹下走了一步,道:“子瑜,把東西給他吧。”

    裴子瑜將手中的食盒朝蘇沉遞了過去,蘇沉接過,食盒很大,可卻並不沉重,裏面顯然並沒有裝多少東西。

    凌太傅道:“你將這個送進沈良琴的屋子,裏面有一塊點心,你要看着她喫下去。”

    蘇沉道:“是。”

    凌太傅拉長了尾音:“她若不肯喫——”

    蘇沉道:“我會讓她喫下去的。”

    凌念懷臉上的神色愈發滿意了,他點了點頭:“你果真很機靈。”

    凌念懷補充道:“事成後,你只要在半個時辰內趕到慎思堂,便有解藥。”

    蘇沉看看懸空的月,確認了一下位置以判定時間:“好。”

    然後他便辭別二人,獨自拎着那食盒去了記憶中沈才人的住所方向。

    房裏黑漆漆的,沒有燭火,沈才人應當已經睡下了。

    蘇沉不想驚動四下,便掏出匕首插入門縫,無聲地將裏面的門閂打開。

    他推門入內,走到牀邊,藉着那透過窗的微弱月光,他看見少女側着頭睡在牀上,眉頭微微蹙着,看起來睡得不太安穩。

    “沈才人。”

    蘇沉剛一出聲,少女便愕然睜開了美目,視線見到牀頭站着一個黑影,幾乎便要驚聲叫了出來。

    “才人若是出聲,事情便會更麻煩了。”蘇沉搶先道。

    沈良琴開着口沒有出一聲,眼裏卻滲出了晶瑩的淚水來。

    蘇沉在牀沿單膝跪下:“卑職奉太子殿下之命,爲才人送來一份點心。”

    說着,他將手中的食盒雙手託舉起來。

    沈良琴坐起,垂淚看着他,良久方道:

    “我記得你……你叫蘇沉……他們竟讓你來殺我。”

    蘇沉道:“卑職只知要將點心送到,看着才人喫下去,其餘一概不知。”

    沈良琴聽完,含着淚笑了一笑道:“你……真傻……”

    蘇沉心道:傻的是你吧?

    他雖還不確定沈才人做了什麼,心裏卻也有了大概的猜測。

    昨日在這,太子殿下絕對是對沈才人動手了。而能令太子殿下失態至此,沈才人必然是犯了什麼大不韙。

    而一個懷有身孕的後宮女子,能犯什麼大事呢?

    答案顯而易見了。

    蘇沉只是不明白唯一一點,那就是太子殿下何以如此篤定孩子不是他的。聽聞日子倒推,沈才人的身孕與彤史是能夠對上的,所以,無論旁人如何抹黑質疑,她只消矢口否認,也不至於淪落到今日。

    所以,正着算倒着算,傻的人都是你啊,沈才人。

    沈良琴道:“我自作自受,死不足惜,只是腹中胎兒無辜……”她不肯接那食盒,淚眼婆娑看着蘇沉,“蘇侍衛,你幫幫我……聽聞你們幽衛個個都輕功了得……”

    蘇沉道:“卑職幫不上。卑職也服下了毒藥,才人今夜若不喫這點心,卑職便拿不到解藥。”

    沈良琴知道已無後路,愈發淚眼朦朧,細長的手指捏緊了被角:“你爲殿下做了這種髒活,難道還真的以爲事後,殿下會給你解藥?別做夢了!”

    蘇沉平淡道:“那也無妨。卑職的命本就是太子殿下的。”

    沈良琴:“……”

    蘇沉道:“腹中胎兒雖無辜可憐,卻畢竟尚無成形,算不得一條人命。比起那個,沈才人您家中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命。太子殿下如今息事寧人,事情尚有餘地,可此事若是鬧大,恐怕就不只是您一人要用這份點心了。”說着,他將手中的食盒又託舉高了一分,道,“請才人用點心。”

    聽完他這段話,沈良琴像是終於睡醒了,總算是認命了,擦了淚。

    她打開蘇沉手中的食盒,裏面正中擺放着一塊糕點。

    沈才人看着那糕點,或許難免還是心生恐懼,不敢伸手:“是什麼毒?”

    蘇沉道:“卑職不知。”

    沈良琴看着眼前忠心耿耿的幽衛,涼涼一笑,道:“你一定也覺得我很傻吧。”

    蘇沉道:“……是有點。”

    沈良琴道:“蘇沉,換了你是女子,你能甘願就此在東宮蹉跎一生?”

    蘇沉道:“卑職……不甘願。但世間沒有事事順意,人活着也並不只爲自己。兵書上有一句,叫領兵不越雷池,每個人腳下都有不能逾越的雷池,不計身份地位。”

    “你懂我的不甘願,便夠了。”沈良琴道,“這點心,你們可以強迫我喫,但這錯……我不認,錯不在我,至少,不全在我。”

    蘇沉置若罔聞,只道:“請才人用點心。”

    沈良琴瞥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心的。只可惜……”或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垂了眼簾,道,“是我累你。”

    說罷,她將那點心送進口中。

    那是很小的一塊糕點,被少女拿起時甚至還散出了一絲酥油的香氣,叫蘇沉也不免心生一絲僥倖心理。

    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塊尋常好喫的點心吧?

    沈良琴將點心送進口中,或許還沒來得及咀嚼吞嚥,那嬌弱的身軀便自牀沿滾到地下。

    蘇沉直愣愣的看着滾落到眼前的美麗少女,一時不敢置信。方纔還在同他說話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沒了。

    蘇沉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卻是第一次眼睜睜看見一個活着的人在頃刻間死去。

    沈良琴定然有錯,可畢竟也是太子殿下枕邊之人,枕邊之人,竟說殺便殺了。

    自從長清宮回來,蘇沉便發覺自己離太子殿下越來越遠,如今甚至都有些困惑,究竟是何時開始……太子殿下變成了這樣的人呢?

    蘇沉強作鎮定,伸手將少女未閉的雙眼合上,然後收拾了食盒,確保沒有留下一絲蛛絲馬跡後,輕聲離開了沈才人的住所。

    路上他時不時看看天上的明月,時間應當還算充裕。

    趁着夜色,蘇沉按照約定趕到了慎思堂,慎思堂裏面只亮着一盞小燈。

    窗半開着,漏風進來將燈火搖晃,太子殿下形單影隻,獨自坐在裏面,手中拿着一卷書出神。

    蘇沉帶着食盒出現在門口時,太子李政忽然撐着書案起身,一句“怎麼是你?”脫口而出。

    蘇沉愣愣地看着太子,他心裏還沒忘掉方纔少女香消玉殞的模樣,腦子一時也轉不過彎來,只是單膝跪下,將食盒放在跟前:“太子殿下,屬下前來複命。沈才人已服下糕點。”

    太子李政沒有說話,只是眸色深沉地看着他。

    蘇沉小心地擡眼,眼尖的他很快便看見太子殿下手邊的茶几上放着一個小瓷瓶。

    而太子李政察覺到他的視線,立刻將那瓷瓶揮手收進了袖子裏,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蘇沉於是收回視線,安靜的跪在書案前,只盯着眼前的食盒看。

    不知爲何,沈才人臨去前的話響起在他耳邊:

    [你爲殿下做了這種髒活,難道還真的以爲事後,殿下會給你解藥?別做夢了!]

    方纔聽時,並未經心,可眼下,或許是因爲說話的沈良琴已死,這話就好似詛咒一般,掐住了蘇沉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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