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沉憑着記憶行至書庫門口,見到了守在那門外的錢有德。

    那錢有德看上去也才十七八歲,是個逢人便笑討喜的人,一見蘇沉便殷勤上來招呼:“蘇侍衛。”

    蘇沉也立刻面帶三分笑:“錢公公,方纔多有得罪,請別見怪。”

    “哪兒的話?蘇侍衛又不是有意的。”錢有德嗓音尖細,又問,“您這是?辦完差準備回啦?”

    “是啊,多虧了譽王殿下。”

    蘇沉不知爲何忽然好奇心起,試探着道,“譽王殿下年紀輕輕便文武兼濟,確是令人佩服。真羨慕公公您能跟着譽王殿下,定能學到許多東西吧?”

    “嗨!”錢有德笑吟吟,“哪裏能和您東宮的大好前程比呢?譽王在長清宮再跋扈,也只是個不得寵的小皇子罷了。何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譽王殿下不討帝后喜愛,做奴才的都知道,跟着譽王,還不如跟着壽王。更別提您嘞?太子殿下,那纔是文韜武略,將來要繼承大統的人呢!”

    蘇沉聽到一半便暗自嘆了口氣。看來譽王殿下還真是沒說錯,他年紀雖小,看人還是很通透的。

    又或許,他早就已經在過去八年裏無意間聽過這些話很多遍了吧,所以,他纔會對莫名的好意格外提防。

    想到這,蘇沉沒再說什麼,反倒錢有德打開了話匣,他悄悄看了一眼書庫方向,不見人來,便繼續滔滔不絕:“再說,人人都知譽王殿下性情古怪,小的跟着譽王殿下,是成日提心吊膽的!若是跟着宅心仁厚的壽王殿下,哪需如此?不說金銀賞賜,總不至於老捱打罵……”

    蘇沉出身低微,並不是不能體會下位者仰人鼻息的感受,可因爲他此時心裏已有偏私,便實在無法接這話了。

    於是他尷尬對那年輕太監笑了笑,便離開了。

    回到太子殿下的書房時,房門已打開透風了,一襲紫袍的大儒凌念懷在爲太子李政和裴子瑜講《韓非子》。

    正說到“火形嚴,故人鮮灼;水形懦,人多溺。”

    火看着猛烈,所以很少有人被火灼燒。水看着柔弱,所以常常有人溺亡其中。

    蘇沉在門外一邊旁聽,一邊舉一反三,心想:何止水火如此,茄子不也是同理?看似和顏悅色,溫言款款,實則綿裏藏針,笑裏藏刀。

    蘇沉等候在門外,直到凌念懷講完學離開,太子李政才叫了他的名字。

    蘇沉進屋,從懷中取出兩本書來,單膝跪地,雙手恭敬呈上:“太子殿下,書拿來了。”

    太子李政接了那兩本書,看了一眼封面,瞭然斂目,將兩本書放回他的手中:“這兩本書本宮看過了。你拿回去翻吧。”

    蘇沉求之不得,還沒來得及爲小算盤得逞而高興,便聽見太子問道:“本宮聽說八弟給了你一件東西,是麼?”

    蘇沉立刻看向裴子瑜。

    裴子瑜做賊心虛,目光一下子投向窗外,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蘇沉很快將視線移了回來,答道:“回殿下,是有此事。”

    “讓本宮看看?”

    蘇沉於是將兩本書往腋窩一夾,從懷中取出那玉環,他怕磕碎了寶物,將那玉環小心包裹在帕子裏,繫了個小結。

    蘇沉解開帕子,將那玉環平放在手心,呈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太子李政垂眼看了看,然後伸手將那玉環取了過來。

    裴子瑜這會兒也不裝了,在旁一臉看他好戲的表情:“太子殿下,正是此物。”

    裴子瑜告這狀,大概是覺得他吃裏扒外和其他皇子私下勾結了吧?可李致也不是其他宮裏的,他畢竟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弟啊。

    蘇沉身正不怕影斜,纔不懼怕,趁太子低着頭看玉的間隙還剜了裴子瑜一眼。

    你們師徒倆是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嗎??蘇沉腹誹。

    太子李政看了一會兒,纔出聲問道:“蘇沉,你知道這蟠虺紋白玉環的來由麼?”

    蘇沉愣了下,道:“屬下不知。只是覺得看着很名貴。”

    太子李政道:“這是皇祖母在八弟和九弟滿週歲時,叫工匠用兩塊上好的和田玉刻的。那兩塊璞玉雖形狀不同,卻是開採自同一塊原石,寓意孿生雙子。工匠根據各自的形狀,一塊做了祥雲玉如意,一塊做了蟠虺紋玉環。這玉環,便是那時八弟拿到的那塊。”

    蘇沉忽然想到,小譽王將玉環送給他的那天和他說過,自小到大,但凡是給他的東西,都是一式兩份,壽王殿下也會有一件。

    這玉環雖也是如此,卻畢竟與給壽王殿下的那個不一樣,所以小譽王纔將它那樣小心收着吧。

    明明是那麼喜歡的東西,卻還硬要他帶着,逞強說什麼碎了就碎了……

    蘇沉想到這,正忍俊不禁,卻聽見太子李政再度開口。

    “此物太過貴重,也太過張揚了。”太子李政道,“你帶在身上會引來非議。本宮替你還回去吧。”

    裴子瑜心說怎麼這發展和我想象中不一樣,看看太子又看看蘇沉,滿臉困惑。

    蘇沉猶豫了一下,他猶記得小譽王將此物給他時說的話。如今若是真叫太子殿下還回去,對方會怎麼想呢?

    太子李政見他不答,再次開口道:“你若是喜歡玉,本宮也可以賞你一些。”

    蘇沉急忙跪下,搖了搖頭道:“屬下並不喜歡玉石,只是此物畢竟承載譽王殿下一片心意。”

    蘇沉莫名有些怯怯,卻還是說了下去:“退還心意……似乎不妥。”

    太子李政聽出他的不願了,再次看向手中的玉環,長長的睫毛覆蓋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沉道:“屬下明白此物貴重,過於張揚,往後定會更加小心,不再叫人看見。”說罷,便高舉起雙手,要接回那玉環。

    太子李政並未將玉環交回他手中,只是沉默,許久,纔再度開口。

    “你說它承載着心意,卻可知是承載着什麼樣的心意呢?”

    太子李政眼神發直,這一問甚至有些尖銳。

    蘇沉愣了一下,想到那日小譽王在他耳邊說的話,他的耳朵竟有些發燙。

    裴子瑜來東宮時日不久,還從沒見過一貫分寸得當的太子展現如此鮮明的態度。

    驚懼之下,他早已沒了看戲的心情,正襟危坐,如坐鍼氈。

    只是隱隱約約,裴子瑜覺得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是哪裏見過呢?

    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什麼,猛地張大了嘴,差點叫出聲來。

    太子殿下拿着東西質詢,蘇沉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場景……這場景不就好像他在自家相府看到的爹孃吵架一樣嗎?

    當他娘拿着帶香的絲帕,質詢他爹此物何來時,場面不就是如此劍拔弩張?

    連蘇沉臉上的神色緊張和百口莫辯都和當時父親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好你個蘇沉。三心二意、尋花問柳的負心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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