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驢車已經備好,蘇沉抱着李致上了車,將他藏在車裏,又張羅着用乾草垛將縫隙填好。
做完這些,他本打算和那男主人同坐在馭位,以便觀察四周動向的。安頓好李致他正要起身離開,卻被拉住了袖子。
李致仰面可憐巴巴的看着他,想要留他,但開不了口。
迎上那目光,蘇沉似乎明白了什麼,人病弱中的時候是心理最脆弱的,饒是長清宮裏不可一世的小譽王也一樣。
剛經歷了那些驚心動魄,又負了傷的小譽王殿下此時應當是非常害怕吧?
於是蘇沉在李致身邊跪坐了下來,還沒坐穩,李致便一下子朝他靠了過來,前額埋在他的肩窩一寸不肯移。
驢車慢慢開始行進,蘇沉撥開稻草,留一條小縫觀察着外頭的動靜,沒觀察多久,卻發覺自己的肩窩被淚水打溼了。
“……”蘇沉問,“碰到傷處了?還疼?”
李致吸了一口氣,想回話卻好似有什麼梗在喉嚨裏,發不出聲音,於是只是靠在他肩上不停的搖頭,把軟弱的眼淚都蹭在蘇沉的肩上。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在蘇沉面前哭了。他也不想總在蘇沉面前這樣丟人,只是實在控制不住眼角滲出淚花來。
奇怪,從前不論母后對他說多重的話,父皇如何責罰於他,他都不曾落淚。他還以爲自己這顆心早已經千錘百煉成了一顆刀槍不入的石頭心。
而如今蘇沉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待在他身邊,卻好像有一股刁鑽巧勁往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鑽,鑽得叫他想哭。
兩年前蘇沉說要予他公平,他感動過,可同時也暗自在心裏嘀咕了一下:蘇沉一個小小幽衛,究竟打算如何予自己公平呢?
可是這一刻他明白了。回想起過往種種,蘇沉給他的,纔不是什麼公平,而是偏愛。
被人偏愛,原來是這樣的感受啊……李致心想。
這輩子他從未在旁人那得到過,又如何知道該怎樣抵擋?
這感覺太好了。好到就算真有刺客衝出來,將他當場刺死在這一刻,他也並不會感到不甘心了。
驢車搖搖晃晃的行進,遮蓋了小少年的抽噎,蘇沉沒再追問什麼,只是在心中嘆:
小鬼呀……
*
醒來的一刻,蘇沉呆望着牀頂,喃喃自語:這小鬼,如今到底在搞什麼啊?
聯繫起夢中那小少年的淚水和顫抖,昨夜聽見的關於“血引”之類的奇怪對話,也似乎不再那樣令人恐懼了。
還有,自己問的那句話……
唉。蘇沉也覺得自己問的有些過分了,唉聲嘆氣的爬了起來。
*
上完早朝,李致一走進紫宸殿書房,便瞧見蘇沉坐在御案邊翻奏疏。
見到他在,李致腳步都頓了一頓,昨夜不歡而散,他苦思冥想了一夜如何把蘇沉矇混過去,未有結果,卻沒料到對方自己先回來了。
蘇沉立刻起身,往常般同他行了禮:“臣蘇沉參見陛下。”
躬身行禮的蘇沉盯着地面愣怔了一下。
嗯?今日是休沐麼?不是啊。那不……就得照常入宮幹活麼?
李致上前,扶了一下他的手:“免禮吧。”
蘇沉:“謝陛下……”他話音未落,卻發現手讓李致握住了。
“昨夜……你是不是聽見什麼了?”李致問。
蘇沉深吸一口氣,然後索性點點頭,直接問道:“血引是什麼?”
李致不自在地別開了臉,道:“你不用管那個,只是一件爲你調理身體的東西。”
蘇沉仍舊不解:“可是,臣的身體究竟哪裏需要調理?”
李致看着他,神色極爲複雜,半晌纔回了一句:“總歸……等你記憶恢復,便什麼都會明白了。也不急於這一時,不是麼?”
蘇沉沒再說什麼,對自己身體狀況的陌生,和對自己過去經歷的無知,叫他時常產生一種自己並不是自己的倒錯感。
可是李致說的也沒錯,他總歸會記起全部的事,到那時,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蘇沉點了下頭:“臣明白了。”然後,又有些不自在道,“昨夜那個問題……抱歉,我不該生疑的。”
李致神色有些疲憊道:“算了,朕說過,這也不是頭一遭了。”
他們兩人方纔共同在夢境中經歷了生死存亡之際,醒來時,將那些同生共死的過往與眼下莫名其妙的誤解一比較,都不由生出後悔的情緒來。
蘇沉可能是更加自責的一方。
他怎能如此懷疑小譽王呢?太子殿下出事那一年,小譽王殿下才十歲啊。何況那次針對太子殿下的刺殺,連小譽王殿下自己也差些一隻腳邁進了鬼門關。
事後,經過大理寺的調查,這場刺殺的罪名是安在了狄戎作祟上的。
西北本就在打仗,此事一出,無非雙方都火氣更大了些,打得更激烈了些。
因爲這場刺殺,元成帝心神大損病倒在牀,小譽王也在重霄殿臥榻許久,以至於太子殿下原本定在三月的出征都不得已而延後了。
李致也回想起那些事來了,問:“先生昨夜也夢到了關山那一趟兇險了,是嗎?”
蘇沉點點頭。
李致:“那時,是先生救了朕一命呢。”
蘇沉忙道:“那不過是臣那時作爲幽衛的分內之事。”
李致道:“……那你說你需要朕,也是作爲幽衛的分內之事麼?”
蘇沉心裏苦。
真的還非要重提嗎?大家不都年輕過嗎?年輕時說出來的話,非要事後回想起來,多羞恥啊——
李致看了看他無動於衷的表情,有些失望的收回了視線:“大哥曾和朕說,你素來愛討好人,表現出來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那時朕還不信。”
蘇沉小聲爭辯道:“也不全是……”
李致冷聲道:“如果你真的需要朕,那爲什麼,那時我們一起被山下農戶所救,你醒來之後,撇下朕就走了?”
蘇沉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