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政的手無力搭在蘇沉的臉上,他的臉色已十分蒼白,卻還在漸漸地灰白下去,或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蘇沉此刻真恨自己從來讀不懂太子殿下的眼睛。伴在太子殿下身側十年,他爲什麼還是看不出那雙眼睛透出的信息呢?

    楊如海忽然擡高聲音,對營帳中的太醫們道:“諸位大人,若暫時商議不出對策,就權且出去吧。不要打攪太子殿下安歇了。”

    太醫們面面相覷,然後一個接一個滿面愁容的走出營帳。

    待營帳內再無旁人,楊如海也跪在牀邊哭了出來:“殿下,沒有旁人了。您不是要見蘇沉麼?他來了!您想說什麼,便說出來吧!”

    蘇沉聞言擡起淚眼看向楊如海,又很快移回到太子殿下身上。

    太子殿下仍舊沒有開口,只見那雙溫柔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楊如海繼續哭道:“太子殿下。您就說出來吧,您不讓太醫們冒險拔箭,不就是想等到蘇沉回來麼?”

    太子李政長吁了一口氣,終於,他開口了。

    “蘇、沉……”

    太子李政的手從蘇沉臉上移開,挪向自己的另一隻手,將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了下來。

    因爲身體裏還留着箭頭,他動作極緩,卻依舊做得很平穩。

    那玉扳指同樣染了血,太子李政將它塞進蘇沉的手裏,然後掌心向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是害怕蘇沉會不肯接受一般。

    蘇沉哪裏還會推諉,他太清楚眼下太子殿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上天借來的。

    太子殿下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會毫無條件地接受。

    “……蘇沉……”

    太子李政此時手勁極大,幾乎要捏碎蘇沉的手,可發出的聲音卻極低沉,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幫、幫我……照顧好……他們。”

    蘇沉低着頭,迫自己在哽咽中發聲:“是。”

    他甚至都來不及細想[他們]是誰,一貫轉的很快的腦子此刻已亂成了一團。

    這一句之後,太子李政沒再對他說什麼,而是疲憊擡起眼簾,看向楊如海,吩咐道:“叫人……拔箭吧。”

    楊如海泣不成聲:“太子殿下……”他想說事到如今別遭這一份罪了,可這話便是在告訴太子眼下已全無生機,他實在說不出口。

    其實太子李政何嘗不知?而他只道:“拔吧。若是……什麼……都不做。父皇……會……怪罪的……”

    “殿下,都到了這種時候,您還要爲旁人考慮麼?”楊如海哭道。

    太子李政沒再說話。

    楊如海這才終於擦了淚,走出營帳去了。

    蘇沉仍呆愣跪在牀邊,他視線一片模糊,卻能明顯感覺到握在他手上的力道,如抽絲般漸漸撤去了。

    看着太子殿下纖長睫毛遮蔽下那漸漸失去神采,擴散開來的眼瞳,蘇沉陷入了一瞬的恍惚。

    記憶中太子殿下那雙溫柔明亮的眼睛,此時就好像是一場幻覺。

    這一切都是夢吧?他視爲神只的人,怎麼會就這樣離開了?

    從長安出發,至今的一路行進,途中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

    從六歲那年,相處的點點滴滴,該不會也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一場幻夢吧?

    過往十年,宛如一場大夢,如今夢醒了。他便好似一瞬回到了貧民街上,做回了那髒兮兮、無人問津的小乞丐。

    可是,腦海中的記憶卻是如此鮮明,歷歷在目。

    遇到白衣少年的那一日,對方說的每一句話,蘇沉至今都記在心上。

    [你跟我回去,一輩子饅頭管夠,也不會叫你露宿街頭。]

    [不過,代價是,你會喫很多苦頭。]

    [吃了那些苦頭,你能學到一些本領。而那些本領,是這輩子不會被人搶去,偷去,騙去的。]

    [將來,即便離開我身邊……]

    蘇沉的回想斷在了這裏,他泣不成聲的將臉埋在那人不再有迴應的手背上。

    他才意識到,原來太子殿下那時也考慮過分離的可能性。

    太子殿下總是這樣,爲旁人考慮到極致,哪怕爲一個素未謀面的小乞丐,他也設想了無數個未來——有他的未來,沒有他的未來。

    可蘇沉從未想過那麼多未來。因爲從相遇的那天開始,在抓住那人的手之後,他便再沒想過要離開了啊……

    等到回神時,焦急的太醫們已將他從牀邊推開,四周無比嘈雜,哭聲不斷。

    蘇沉癱坐在地上,隔着那些攢動的人影,他再也看不見那個人的一片衣角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蘇沉忽然起身衝向營帳外,張直臻領着幽衛們站在外面,見他一臉淚痕出來,正要開口,蘇沉的身影自他身側一閃而過。

    張直臻只覺腰間一空,擡手一摸,懸在腰間的佩刀已不見蹤影。

    “你去哪兒?!”張直臻轉身喝道。

    蘇沉停下腳步:“給我個名字。”

    張直臻知道他在問什麼,沉默片刻,方道:“是一支北狄的巡遊部隊,他們突然殺入營帳,早已被我們全數殲滅了。”

    蘇沉道:“那我便去鹿背山,殺光北狄營帳裏的每一個人!”

    張直臻怒道:“你這是去送死!”

    蘇沉充耳不聞,腳步飛快往領馬的方向去了。張直臻道:“拿下他!”

    饒是蘇沉平日裏如何身手靈活,也敵不過高明鏡等人一擁而上,何況他此時已是體力透支的狀態,很快便被一羣人摁倒在地。

    蘇沉跪下伏地時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只因他還記得手心中的那白玉扳指。

    那白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蘇沉攤開手掌,看着那扳指完好無損,才略微鬆了口氣。

    蘇沉看着那白玉扳指,那扳指上面還殘留着那人的血和僅存的最後一絲溫度。那一絲微乎其微的溫度,卻彷彿太子的手,就那樣輕易的將他安撫了下來。想起臨終前太子殿下的交代,便再一次紅了眼眶。

    照顧好他們……

    我會照顧好他們。

    *

    元成十六年。太子李政行軍途中遭遇北狄巡遊部隊,中流矢,歿於西河城外。享年二十歲。

    幾日後,圍困西河城的北狄部隊突然開始退軍,自嘉峪關趕來支援的遊定將軍乘勝追擊,一路追打,殲滅北狄軍萬餘。

    半個月後,裝着太子李政的棺柩運回了長安。

    元成帝震怒,將押送棺柩的東宮幽衛全數罷免。由不能化解悲痛,從此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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