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有一種疼痛,好似藤蔓,從心臟最裏面往外鑽,叫他幾乎不能呼吸。
蘇沉強忍着纔沒有出聲。怕鬧醒了身邊的李致。李致本就擔心他,若看見他現在這樣,只怕又要多想了。
可即便他一動未動,身後卻還是傳來了李致有些低沉的聲音:“醒了?”
一條手臂環上了他的身子。蘇沉身體一僵,想躲起來,卻被李致有些強硬地扳着肩膀翻過身去。
不出意外的,李致發現蘇沉在哭。於是立刻坐起身來,將他拉到懷中緊緊摟住,也沒再說話。
他知道此時說什麼寬慰的話,都不及讓蘇沉好好地哭一場。
哭出來吧,如果眼淚能帶走一部分的痛楚,就將淚水都哭幹。
大哥大可以拿走蘇沉全部的淚水,只要能將當年的蘇沉還給他。
蘇沉也覺得奇怪,明明他早就已經知道太子殿下已經離世多年,可是直到今日,他才肯相信那是真的。
現在想來,從失憶到現在,他只是暫時的逃脫了這種痛苦。或許正因爲如此,凌念懷總會對他說——忘了纔好。
蘇沉剛醒來時,唯一的念頭便是想爲太子殿下復仇,可這會兒又記起,現實中太子殿下並不是死在北狄人手裏,是失足落水而亡。難道他要去向江河尋仇麼?這也太荒唐了。
可什麼都不做的話,這痛苦如此劇烈,他往後要怎樣揹負纔好?
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蘇沉才稍稍冷靜了下來,啞聲道:“沒事了。”
李致微微鬆開他,一臉擔憂的看着:“當真?”
“那時的我頹唐了很久麼?”蘇沉問。
他想。他現在已提前知曉過太子殿下身亡的事,回想起來尤如此痛苦,剛出事那時,他毫無準備,也從未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一定更是要瘋了。
李致擡手撫上蘇沉微紅的眼角,將那些溼潤用指腹擦去,道:“……當年東宮幽衛解散,你便直接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所以,朕不知道你那時……”
蘇沉怔了怔,垂下了眉毛,他忽然明白了李致爲何會如此患得患失了。
於是他擡手抱了抱李致,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似得說道,“我不會再那樣做了……”
這突如其來的主動親近令李致整個怔住,甚至忘記回擁。
蘇沉心想。太子殿下遺願裏的[他們],只可能是他的同胞骨肉,李致和李牧這對孿生兄弟了。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理由撇下李致消失的無影無蹤呢?
他暫時還想不通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蘇沉退開些距離,才發現李致眼下有些青灰,便問:“一夜未睡麼?”
李致還在爲剛纔那個擁抱發懵,老老實實回道:“只睡了一會兒。朕夢見……西北傳來消息。大哥他真的是死於箭傷……”
說着,他扶着自己的額頭,微微皺着眉,顯得有些困惑:“不知爲何,夢境裏的事變得越來越真實了,醒來之後,那些過往就好像真實發生過一般,深深的刻在腦子裏。”
若只是夢境,不應該是很容易忘卻的麼?
李致道:“可朕腦海裏原本的那些記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蘇沉搖頭道:“我在想。或許,陛下腦海中這兩個過往都是真的。但我現在只能記起其中一個過往……也說不好這種猜測有什麼憑據。”
“都是真的?”李致喃喃。這樣荒唐的話他都並不覺得難以接受,因爲夢境裏發生的那一切都太真實了。
在他的夢境中。
大哥的棺柩送回長安那日,長清宮裝點的素縞像初冬裏下了一場大雪。他聽聞東宮幽衛軍被父皇全數罷免,心急如焚,託人出宮打探蘇沉的下落。
蘇沉卻是音訊全無。
後來,張直臻統領來長清宮會見母后時,帶來了一個極大的包裹,他打開包裹,裏面有兩件披風,說是蘇沉臨走前託付帶進宮,要送給他和李牧的。
一件披風通體純黑,是極其罕見的黑豹子皮做的。張直臻說這件披風蘇沉是給他的。
另一件披風是極淡的淺金色,紫貂皮所制,蘇沉將那件披風給了李牧。
李致甚至來不及去想,蘇沉爲何會給並不相熟的李牧帶東西,只是立刻逮着張直臻追問蘇沉的去向。
張直臻告訴他,蘇沉已經離開了長安城,去西南從軍了。
……蘇沉竟然,就這樣拋下他走了。
回想到夢境此處,李致還能體會到當時真切的絕望。
蘇沉離開了,去了戰場。
戰場是什麼?剛剛失去大哥的李致最明白,那就是一旦去了,便不一定還能再回來的地方。
從今往後的每一天,他都可能會得知蘇沉戰死邊關的消息,就算沒有得到消息,也難保蘇沉是否早已經默默無聞的埋骨沙場了。
而那年,李致不過十歲,長清宮裏一個依附着母后,在朝中絲毫無權無勢的小譽王,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如何能夠不絕望呢?
想到夢境中的那些,李致又忍不住要將眼前的人擁入懷裏。對比那時,眼下的一切已是如此幸運。
“蘇沉,你怎麼能撇下我去從軍?”
蘇沉眼神放空了一下,道:“那時東宮幽衛軍險些全數流放,好在張統領爲我們求情,才改了杖責五十,罷免職務。”
“捱了板子之後,高明鏡他們其他人都被家人領回去了……”蘇沉道,“我沒有家人……不知能去哪裏。想來想去,也只有從軍,就算是死,也死得有點用處。於是我便去拜別了高統領,上路去了。”
“那兩件披風……”李致想問,卻又有些礙於面子。
“嗯?”蘇沉差點忘了這件事,道,“哦。那兩件披風,是行程中便早已經託人做好的。那件黑色的披風,本就是答應給你的,另一件……”他的話斷在了這,眼眶又是紅了,改口道,“另一件是太子殿下……爲壽王準備的。”
原來李牧那一件並不是蘇沉送的。雖然現實中,李致也從不曾得到那件黑披風,可聽見這一句時,還是不免隱隱有些高興。在蘇沉心裏,他到底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