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的元成二十九年冬。蘇沉從書信中得知,元成帝的身體每況愈下,隨時有離世的可能。

    而此時朝中格局已與數年前截然不同,年長的幾位皇子幾乎都死絕了,只留一個排行老六的六皇子李放還虛長几歲。

    而六皇子尚未封王,且母妃身份低微,是根本不可能與中宮所出的譽王殿下一較高下的。

    況且從他每個月讓人從長安往西南軍中給蘇沉捎衣物和土產的舉動上來看,他大約是全然無意皇位的。

    因此,即將繼任大統的人選已是毫無懸念,非中宮所出且出類拔萃的譽王殿下莫屬。

    蘇沉在心裏覺着長安城的情況無須他擔心,便不自覺的避免去想這樁事,全心全意的撲在前線。

    想到譽王殿下即將繼任大統,蘇沉心中甚至隱隱是有些着急的,上一次見面,對方的那句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

    [在我登上皇位之前,你是自由的。]

    換言之。

    那之後……便不是了麼?蘇沉實在不知該怎樣去理解這自由二字。

    難道李致登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無端端便要將他打入天牢不成?

    因這迷思,蘇沉這個冬天非常的沉不住氣,日日在軍中焦急又小心地等着大理人本性暴露圖窮匕見的一天。

    過去四年裏,大理的軍隊雖不曾進犯,卻經常派幾個身手靈活的人冒充獵戶在附近踩點,摸索地形,可見,多年過去,他們始終心懷鬼胎。

    這回,蘇沉接到消息,又帶人去堵,竟發覺來人並不只是幾個。

    蘇沉眼力好,遠遠便發覺密林中藏着少說幾百個大理士兵,大喜過望,立刻帶兵撲殺了過去。

    蘇沉是幽衛出身,底子裏還是最擅林戰,翻身上樹便是一箭一個大理兵。因此,所率部隊雖人數不多,卻氣勢如虹。

    大理兵倉皇逃竄,蘇沉部隊一路追趕過了一個山頭,卻未料被一道瘴氣攔住了去路。

    蘇沉還要追,身邊的部下卻拉住了他。

    “將軍!窮寇莫追啊!”

    跟在他身邊的部下正是當年西河城的少年梁展,兩年前他趕到西南投軍,只爲報當年太子殿下解圍西河城救母之恩。

    眼看着那羣大理人頭也不回的奔向瘴氣中,似乎全然沒有對那瘴氣的恐懼,步履中反倒有種回到安全地帶的狂喜,蘇沉氣得牙癢癢。

    大理實在欺人太甚。

    “一半人蒙上口鼻,跟我衝進去。另一半人守在這裏隨時接應。”蘇沉說罷,率先衝了進去。

    後來回想起來,他確是有些着急了,萬幸,裏頭沒有埋伏。

    那些大理兵似乎也未料他們會追進來,放慢了撤逃的腳步,於是蘇沉所率部隊很快追上了他們,兩班人馬在裏頭廝殺的難捨難分。

    直至梁展帶着後面接應的部隊衝了上來,這場衝突纔算平息。

    大理兵全數殲滅,可蘇沉這邊也沒討到好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們頂着瘴氣清掃完戰場,大半士兵一回來便病倒了。

    這一次連蘇沉也不例外。

    大概是因爲肩膀在廝殺中被鐵蒺藜劃了道破口,原本從不生病的他這次也叫瘴氣侵體,一回來便發起高熱來。

    昏昏沉沉中他格外懊悔,因自己一時心急,害了所率的部隊一同受累。

    他只是太期望早日完成太子殿下的心願了。

    他已經在這虛假的和平中耗了四年時間,只用於等待……而誰又知道這和平會持續多久呢?而他已二十有四,雖是壯年之時,後頭卻還有幾個四年呢?

    平日裏不生病的人,一病起來便好似洪水猛獸,蘇沉高燒低燒反反覆覆的就是不退,愣是半個月沒能下牀,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他腦子漿糊似得停轉了,不得不把軍中的一切事務交給了副將,卻還每日在牀上提心吊膽,生怕那些大理人刁鑽古怪,偏在這會兒打進來。

    他擔心的事並未發生,可突然有一日,西南軍中格外嚴陣以待。

    病臥牀榻的他還不知,有了不得的貴客自長安城而來,只是迷迷糊糊的燒着,裹在厚厚的棉絮被子裏一下下喘氣。

    半睡半醒中,似乎有人伸手摸了摸他額上的溼布,蘇沉偏了下頭,額上打溼的棉布便掉了下來。

    他睜開沉重的眼,隱隱約約看見眼前有一個身影。那人下襬的圖案非常的熟悉,素袍上銀線繡着恣意的游龍,有五個爪。

    蘇沉全身沒有力氣,腦子卻好似被燙了一下,重新開始緩慢的運轉起來。

    天底下,可以用的五爪金龍圖案的,只有天子與太子。

    看來他是又夢到那個人了。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扒在潛邸的桃子樹上,再次看見那個銀色錦袍的身影。

    記憶中那個人的聲音溫柔平和。

    [蘇沉,往後,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你要叫我公子,或是,殿下。]

    蘇沉聲音沙啞道:“殿下……”

    那人動作一頓,再次伸出手來。

    蘇沉以爲他會像從前那樣撫在他的頭頂的,於是他像只小狗似得,把全部僅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腦袋上。

    可那隻手卻落在了他的臉上,戴着扳指的指腹輕輕摩挲着他因高熱不退而微微紅腫的眼眶。

    那個人一貫克己復禮,何曾待人有過這樣輕慢的舉止呢?

    也只有某個不知邊界感爲何物、直來直去的小孩纔會做這種事。

    蘇沉自嘲。自己真是燒糊塗了,連做夢都夢不準確,記憶錯亂了。

    這時,那人開口了。

    “該改口,稱[陛下]了。”

    這一句說得平和,可音色卻是偏冷,並不是記憶中那個人的聲線。

    蘇沉有些糊塗,好似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用力擡起頭,努力往那人的臉看去。

    站在他牀頭的青年眼角硃砂痣像一顆小小的相思子,而低垂的眼眸中卻彷彿裝滿了剪不斷的情思,一縷一縷的蛛絲般落在他的身上。

    “蘇沉”他說,“朕來接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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