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時,他的語氣堪比霜寒:“裴子瑜,朕是不是告訴過你,做你的事,少多嘴?”
裴子瑜抖了抖,看了看蘇沉,又低下頭,忍辱負重道:“蘇將軍如今已退燒轉醒了……陛下答應罪臣的事……”
“拖下去。”李致強壓怒氣。
宮人立刻上前,鉗制住裴子瑜,往殿外拖去。
裴子瑜着急之下,掙脫左右,噗通一聲跪地,高聲喊道:“天子理當一言九鼎,請陛下守信!太傅大人已病得不輕,再等不得了!”
“刷”的一聲,皇帝拔出腰間的天子劍幾步走到裴子瑜跟前,見狀,在場宮人無一不膽寒地垂下了頭。
“……陛下。”
蘇沉總算出聲了,聲音帶着幾分沙啞,語氣卻極爲平穩。
在李致提劍回過頭的一瞬,蘇沉陷入了片刻的怔忪。
當年小少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這一刻泛着血絲,滿眼只有殺意。
這一刻,蘇沉眼前甚至可以描繪出裴子瑜那短短一句話中的刀光血影,彷彿能親眼看見在他的腳下躺着死不瞑目的壽王殿下與盛皇后。
那繁複的朝服,晃動的垂旒,還有閃着寒光的天子劍,已將他認識的那個小少年徹底掩埋了。
眼前這個年輕皇帝是何其的陌生,蘇沉知道,自己哪怕說錯一句話,今日裴子瑜和他不死在這把劍下,也會死在對方手中的無上權柄之下。
蘇沉不敢發愣太久,迅速藏好了滿臉的不可置信,微微發抖的手也收進了袖子。攏了攏衣袖跪下:“末將,蘇沉,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前在長清宮,只是個東宮幽衛的蘇沉,也從未如此正兒八經的對譽王殿下行過禮。
而這一刻,蘇沉以額貼手,手心貼地,是最爲規範莊重的臣子見君禮。
李致看了看他,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劍,忽然,“咣噹”一聲丟了劍,幾步上前來扶他。
“蘇沉。快起來!你覺得身體如何?”李致問。
“臣已轉好許多。”蘇沉跪立起來,卻不肯起身,只是垂着頭斟酌字句道,“託陛下的洪福,也多虧了裴大人的照料。”
李致見他不肯起身,會過意來,順着這話看向裴子瑜,揚手道:“你先去殿外候着吧。”
蘇沉趁機給裴子瑜遞了個眼色。
裴子瑜仰頭看看皇帝,又看看蘇沉,終於是默不作聲的起身退下了。
李致將蘇沉從地上扶起來:“蘇沉,這長清宮中,你不必如此拘謹。”
說着,他握了蘇沉的手,卻發覺那指尖有些微微顫抖。
李致看向蘇沉的眼睛:“……”
他想問“你怕朕?”,卻害怕聽見答案。
好在,沒等他問,蘇沉便搶先道:“陛下,臣身體尚有些發虛……”
“你覺得冷?”李致如釋重負,回頭吩咐道,“把地龍燒得再旺些。再多搬幾個爐子來。”
宮人跑下去一半,李致的表情也變得鬆快了許多,拉着蘇沉道:“蘇沉,你看這重霄殿的擺設,有哪裏不順意的,便開口叫他們改。一切按你的喜好做主,這裏沒有別人了。”
長清宮從前是盛皇后的居所,除卻皇后本人,譽王殿下、壽王殿下、六殿下和他的母妃劉嬪也同住在長清宮中。
李致斂了笑,沉默了一會兒,道:“蘇沉,不是短住幾日。朕要你一直留在這裏。”
蘇沉:“……”
李致看出蘇沉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滯,不等他開口,便已平靜道:“朕知道你有未竟之事。不用擔心,朕都會替你做完的。”
“……”蘇沉擡頭看向李致,他希望看出對方的癲狂來,可是,一絲也沒有,李致此時冷靜的可怕。
當對上那雙沉靜眼眸的一刻,蘇沉明白,李致比任何人都瞭解他的想法。
可瞭解,僅僅只是瞭解,不代表他願意尊重,願意放手。
就像四年前,李致在那條平靜的河邊說得話一樣,他登上皇位,便如期地來剝奪他的自由了。
如果是八年前,蘇沉大概會仗着背靠東宮,脫口而出一句“不成”吧。
而那時年幼的譽王殿下也不過氣呼呼的罵他一句“不識好歹”罷了。
當時兩人的身份地位分明也很懸殊,可爲何兩人相處時,心與心的距離,並不似這一刻那般遙遠呢?
是那時的他,被驕縱着而不自知了吧?
眼下物是人非。殿外等候的裴子瑜,天牢中的太傅大人,和站在這裏的他自己,都不過是眼前這位少年天子的臣民,除了翹首企盼對方是一位仁愛的君父之外,別無他法。
蘇沉心跳的極快,卻強作鎮定,略帶倉促地說出三個字來:“謝陛下。”
李致聞言,終於滿意地笑了,蘇沉一如既往的聰敏,也是他最喜歡的。
“蘇沉,你想通了就好。”
方纔縮着頭的錢有德見氣氛好了起來,最先反應過來,跑去將天子劍撿了回來,平舉着送到皇帝手邊。
李致隨手將劍收回腰間的劍鞘,眼神卻始終落在蘇沉身上:“對了,阿狸也在長清宮住着,不過,它在普濟寺野慣了,與朕並不親近,成日總不見蹤影,你可能也碰不見它。”
蘇沉聽不進這些閒話家常,看了眼殿外,語氣小心道:“陛下,裴大人尚在殿外等候。”
李致道:“沒事,他多等一會兒又不會死。”
錢有德賠着笑,在旁遞話:“陛下,蘇將軍病臥多日,一定餓了。”
“算你機靈。”李致的心情肉眼可見的不錯,笑着道,“傳膳吧。”
蘇沉看了一眼錢有德,發覺這人實在懂揣摩人心,投李致所好,難怪能夠一直留在李致的身邊。
蘇沉自身也是極擅長討人歡心的,不論在哪,與誰都能相處融洽,可正因爲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心與討好往往是不能同時給予一個人的。
等宮人下去傳膳的功夫,李致溫聲道:“蘇沉,你坐下。朕瞧瞧你的傷處。”
錢有德一聽,立刻使了個眼色,帶着宮女們退到了很遠。
蘇沉怎麼也忘不了方纔裴子瑜着急的表情,想着速戰速決,立刻坐下來,解開衣帶。
擡手褪下衣衫時,傷處仍是疼痛難忍,蘇沉低頭,發現紗布下的傷口仍在滲血。
可下一秒,他的視線卻從自己的傷處,立刻移向了鎖骨中間孤零零懸在紅繩上的那平安護符。
“……”蘇沉立刻反手摸了一下後頸,順着紅繩一路摸索到前面。
沒有了。